深秋的晨霧漫過銀月修道院的尖頂時，萊安正站在回廊上翻動草藥。

二十年的風(fēng)霜在他眼角刻下細紋，銀灰色的發(fā)絲間已摻了霜白，唯有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像寒潭映著殘星。

晾衣繩上掛著的百合與薄荷在風(fēng)中輕晃，藥香混著晨露的氣息，和二十年前每個清晨并無二致。

“萊安執(zhí)事，今日的早禱經(jīng)文抄好了。”年輕的修士捧著經(jīng)卷走來，目光掠過他手腕上那道早已淡去的疤痕——那是當(dāng)年阻攔哈特韋爾時留下的印記，如今成了修道院新人們口中“守護勛章”。

萊安接過經(jīng)卷，指尖在泛黃的紙頁上劃過，那里還留著阿洛伊修斯用紅墨水畫的小太陽，墨跡在歲月里暈開淺淺的圈。

檔案室的暗格里，卷宗堆得比二十年前更高了。最上層的“圣痕救贖會名錄”邊角已磨得發(fā)亮，阿洛伊修斯那句“萊安性情剛直，可托后事”的批注旁，多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批注，全是這些年他記錄的教會異動。

晨光透過高窗落在卷宗上，照見某頁角落里的字跡：“按照你的要求，帝佑教歷813年.奧古斯特化名‘安斯艾爾’，居城西畫室?！?/p>

與此同時，城西的面包房里，奧古斯特正接過剛出爐的肉桂卷。

玻璃柜反射出他年輕依舊的面容，唯有眼底沉淀的從容，泄露了二十年的光陰。

他穿著熨帖的深灰風(fēng)衣，口袋里揣著當(dāng)天的報紙，尤其醒目的那條標題是“教會新任教皇加冕”，配圖上的教皇冕旒下，隱約能看見熟悉的荊棘紋章。

“安先生今天也買薄荷茶嗎？”老板娘笑著遞過錫罐。這是他在這座城市用的第二個身份——古董修復(fù)師安斯艾爾，溫和寡言，每周三總會來買肉桂卷和薄荷茶。

奧古斯特指尖摩挲著冰涼的錫罐，想起二十年前阿洛伊修斯發(fā)間的草藥香，喉間微微發(fā)緊。

回到畫室時，陽光正好斜斜切過畫架。他看著畫布上未完成的修道院晨霧。

墻角的書架上擺滿了書籍，從化學(xué)藥劑手冊到宗教典籍整齊排列，其中《救贖論釋義》的扉頁上，有他用鉛筆寫的批注：“救贖非等待恩賜，乃行于世間。”

這是他花了五年才讀懂的道理。

午后的咖啡館里，奧古斯特翻開報紙，目光在社會版停留許久?！俺墙脊聝涸韩@匿名捐贈”的消息旁，印著孩子們捧著書本的照片，其中一個女孩發(fā)間別著荊棘形狀的木簪——那是他按記憶中阿洛伊修斯的戒指樣式做的。

他放下報紙，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胸口，那里的荊棘印記早已隱去，卻在每個月圓之夜微微發(fā)燙。

這些年，他其實一直想不明白，阿洛伊修斯當(dāng)初到底是因為什么而死？真的是那具軀體無法承受圣子的力量嗎？圣子的力量不是一直都在他體內(nèi)嗎？

或者說他不是本身就是圣子嗎？

為什么那群人知道他是圣子？

為什么那群人知道他是圣子了，還是會犯下那些滔天大罪？難道就只是想把他拉下神壇供己所用嗎？

阿洛伊修斯，難道你真的無法反抗嗎？

…………

阿洛伊修斯，這一切也都在你的籌劃之中嗎？

………………………

黃昏時，萊安在修道院的菜園里悠閑地除草。暮色中走來個熟悉的身影。

“你來了，安斯艾爾先生?！?/p>

奧古斯特穿著修士袍，袖口別著臨時通行證——這是他每年一次的探訪，用不同身份，以捐贈者或研究者的名義。

兩人并肩站在菜畦前，看著晚風(fēng)中搖曳的草藥，默契地沉默著。

“他留下的藥圃長得很好?！比R安率先開口，聲音比二十年前更低沉。奧古斯特點頭，目光落在那叢新栽的百合上，花瓣上的露珠在暮色中閃著光，像極了當(dāng)年阿洛伊修斯消散時的星屑。

離開修道院時，月光已爬上石階。奧古斯特望著墻縫里鉆出的野草，突然彎腰輕撫葉片上的露珠。遠處傳來晚禱的鐘聲，他抬頭望向夜空，那顆屬于阿洛伊修斯的新星依舊明亮。

二十載光陰流轉(zhuǎn)，他不再魯莽沖動，學(xué)會等待，也學(xué)會了在等待中好好生活，因為他知道，當(dāng)月光下有人記得野草的紋路，那便是約定的回響。

一切問題都不重要了，你回來告訴我吧。

無論你是誰都好。

…………

云海之上的光徑終年不散，西奧多·加布里埃爾·萊特（Theodore Gabriel Wright）立于圣壇前，白袍在永恒的光芒中泛著冷輝。

二十年，從降生這個陌生世界的第十年起他就開始日復(fù)一日誦讀教義，聲音已經(jīng)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曾經(jīng)眼底的柔光早已被神性的淡漠取代。

頸后的月牙胎記化作純粹的金紋，隨著每一句經(jīng)文的吟誦微微發(fā)燙。

“凡行不義者，當(dāng)受凈化?！彼讣廨p抬，下方云海中便降下一道光柱，將某個罪孽深重的靈魂包裹其中。

整個過程沒有絲毫猶豫，更無半分憐憫，仿佛在處理一件普通的器物。

米迦勒站在三步之外，六對羽翼收斂著烈焰般的光芒，金色瞳孔里映著他機械的動作，羽翼尖偶爾會不易察覺地輕顫。

今日的傳教儀式剛結(jié)束，阿洛伊修斯便轉(zhuǎn)身走向輪回之泉。

泉水依舊泛著琉璃色的波光，卻再照不出人間的景象——那是他自己封閉的感知。

米迦勒無聲跟上，看著他凝視水面的背影，終于忍不住開口：“圣子，第二世已過二十年?！?/p>

阿洛伊修斯沒有回頭，聲音冷得像冰：“與救贖無關(guān)之事，無需提及?！彼讣鈩澾^水面，激起的漣漪里閃過奧古斯特撫摸野草的畫面，卻被他隨手打散，“雜念當(dāng)除?！?/p>

米迦勒望著他腕間因常年握圣典而生的薄繭，想起二十年前那個會為萊安的傷口蹙眉、會為奧古斯特的安危憂心的少年。

如今讓神性填滿了他的軀體，人性卻被壓縮成心底一道幾乎看不見的裂痕。米迦勒忍不住扶額無奈苦笑，這對父子，到底在想？這些操作怎么他就看不懂呢？

夜幕降臨時，阿洛伊修斯獨自坐在光徑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