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配音樂:會呼吸的痛
張極X張澤禹
張澤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那把舊吉他生銹,是在梅雨季的第三個雨天。
他蹲在閣樓的木箱前,指尖擦過琴弦上的綠銹,銹末沾在指腹,像層洗不掉的痂。吉他是張極送的,琴頭刻著歪歪扭扭的“禹”字,是少年時張極用美工刀劃的,那時刀尖打滑,還在他手背上留了道淺疤。
“又在看這破琴?”母親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帶著點(diǎn)無奈,“閣樓漏雨,早該扔了?!?/p>
張澤禹把吉他抱進(jìn)懷里,琴身被雨氣浸得發(fā)沉?!安蝗?。”他聲音悶得像堵了棉花,“是張極送的?!?/p>
母親沒再說話,只輕輕嘆了口氣。腳步聲漸遠(yuǎn),閣樓里只剩雨點(diǎn)敲鐵皮的聲音,嗒、嗒、嗒,像誰在慢慢敲著舊鐘。
張澤禹低頭摸琴身上的劃痕——那是高三那年,張極背著吉他來學(xué)校找他,被教導(dǎo)主任追著跑,撞在籃球架上磕的。當(dāng)時張極還笑,說“破了才好看,像咱倆的交情”,眼里的光比操場的路燈還亮。
可現(xiàn)在,那點(diǎn)光好像被雨泡滅了。
他們認(rèn)識得早,是穿開襠褲就黏在一起的鄰居。張極比張澤禹大半歲,總愛揪他的羊角辮,卻又在他被巷口大狗嚇哭時,撿起石頭就沖上去,哪怕自己也嚇得腿軟。
“張澤禹,你得記著,”那時張極蹲在他面前,用臟手給他擦眼淚,“有我在,沒人能欺負(fù)你?!?/p>
張澤禹把這句話記了很多年。初中時他被男生堵在廁所搶作業(yè)本,是張極踹開隔間門,把他護(hù)在身后,拳頭攥得發(fā)白;高中他選文,張極明明偏理,卻硬說“文科班有漂亮姑娘”,跟著報了文科,只為放學(xué)能跟他走同一條路。
他們的床挨在一起,夜里能聽見彼此的呼吸。張極總愛偷偷往他被窩里塞零食,有時是顆奶糖,有時是塊餅干,指尖蹭過他的手,暖得像春天的風(fēng)。
“張極,”有次張澤禹嚼著奶糖問,“你以后想干什么?”
“搞音樂啊?!睆垬O趴在床上,翻著本吉他譜,“組個樂隊,寫首歌給你唱?!?/p>
“寫什么歌?”
“寫……寫咱倆在巷口撿的那只貓,寫你總掉的橡皮,寫……”張極轉(zhuǎn)過身,月光落在他臉上,眼睛亮閃閃的,“寫我喜歡你?!?/p>
張澤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奶糖在嘴里化得發(fā)黏。他沒敢看張極的眼睛,只把臉埋進(jìn)枕頭里,悶悶地“嗯”了一聲。
那時的喜歡多簡單啊,像巷口的梧桐樹,春天發(fā)芽,秋天落葉,自然而然。他們以為會一直這樣,從穿校服到穿西裝,從擠一張床到住一間房,把“以后”兩個字,描得又亮又暖。
變故是在高考后。張極的父親突然回來,要帶他去國外讀音樂學(xué)院。
那天張極在巷口的梧桐樹下找到他,手里攥著張機(jī)票,指節(jié)發(fā)白?!皾捎恚彼曇舳兜脜柡?,“我可能……要走了。”
張澤禹正給他們撿的那只橘貓梳毛,梳子頓在貓背上?!白叨嗑茫俊?/p>
“不知道?!睆垬O蹲下來,跟他并排坐著,“我爸說,最少五年?!?/p>
橘貓蹭了蹭張極的手,發(fā)出呼嚕聲。張澤禹看著貓,沒看他,“哦”了一聲。
“我不想走?!睆垬O突然抓住他的手,掌心全是汗,“我跟我爸吵了,他說不跟他走,就斷了我的卡。澤禹,我……”
“你該去?!睆垵捎沓榛厥?,聲音很輕,“你不是想搞音樂嗎?這是機(jī)會?!?/p>
“可我走了,你怎么辦?”
“我能怎么辦?”張澤禹笑了笑,眼里卻有點(diǎn)濕,“我考本地的大學(xué),等你回來。你不是要寫歌給我唱嗎?我等著?!?/p>
張極沒說話,只是把那把舊吉他遞給他。琴身是他攢了半年零花錢買的,原木色,帶著淡淡的松香?!暗任一貋怼!彼f,“一定?!?/p>
送張極去機(jī)場那天,張澤禹沒哭。他站在安檢口,看著張極的背影,直到被人群吞沒。回到家,他抱著吉他坐在床上,橘貓趴在他腿上,他突然想起張極說的“寫我喜歡你”,眼淚才掉下來,砸在琴身上,洇出個小小的濕痕。
一開始,他們聯(lián)系得很勤。張極會在深夜打視頻電話,給他看國外的月亮,說音樂學(xué)院的老師有多嚴(yán)格,宿舍樓下的櫻花有多好看。張澤禹會跟他說學(xué)校的事,說橘貓生了小貓,說巷口的梧桐樹又長高了。
“澤禹,”有次張極在電話里說,“我寫了首歌,等回去唱給你聽?!?/p>
“好啊?!睆垵捎肀е讣鈸芰藗€音,“我也學(xué)了首新歌,等你回來彈給你聽。”
可后來,電話越來越少。張極說他忙,要排練,要演出,有時張澤禹發(fā)十條消息,他才回一條,字也短短的。張澤禹安慰自己,他是太忙了,忙到?jīng)]時間看手機(jī)。
直到有天,他在張極的朋友圈看到張照片。照片里張極站在舞臺上,抱著把新吉他,身邊站著個金發(fā)女生,笑得很甜,正挽著他的胳膊。配文是:“演出成功,謝謝大家,特別感謝我的搭檔Lily?!?/p>
那天晚上,張澤禹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橘貓蹲在門口叫,他沒理。他抱著那把舊吉他,彈張極教他的第一首歌,彈到手指發(fā)麻,琴弦斷了一根,指尖被劃破,血滴在琴身上,跟當(dāng)年的淚痕混在一起。
他給張極發(fā)消息:“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等了一夜,沒等到回復(fù)。
張極回來的消息,是母親告訴張澤禹的?!案舯趶垕鹫f,小極明天就到,你不去接接他?”
張澤禹正在給學(xué)生上吉他課,指尖在琴弦上滑了個錯音?!安蝗ァ!彼f,聲音很平。
學(xué)生好奇地問:“老師,是很重要的人嗎?”
張澤禹笑了笑,沒說話。是很重要的人,重要到他不敢見,怕看見他身邊站著別人,怕他把“等我回來”忘得一干二凈。
第二天,張澤禹故意躲在琴行加班。直到天黑透了,他才慢吞吞地往家走。路過巷口的梧桐樹時,看見樹下站著個人,穿件黑色風(fēng)衣,手里抱著把吉他,正是張極。
他比以前高了些,頭發(fā)剪短了,輪廓更硬朗,只是眼里的光,好像沒以前亮了。
“澤禹?!睆垬O看見他,快步走過來,聲音有點(diǎn)啞。
張澤禹停下腳步,沒說話。
“我找了你一天?!睆垬O站在他面前,眼里有紅血絲,“你怎么不回我消息?”
“忙。”張澤禹說,跟他當(dāng)年說的一樣。
張極苦笑了一下,把手里的吉他遞給他。是把新吉他,黑色的,琴身很亮?!敖o你的?!?/p>
“我不要。”張澤禹往后退了半步,“我有吉他。”
“澤禹,”張極抓住他的手腕,“朋友圈的事,我跟你解釋……”
“不用解釋?!睆垵捎泶驍嗨瑨觊_他的手,“跟我沒關(guān)系。”
他轉(zhuǎn)身就走,沒敢回頭。他怕一回頭,就會看見張極失望的臉,怕自己忍不住,撲進(jìn)他懷里,問他這幾年為什么不聯(lián)系,問他還記得不記得“等我回來”。
回到家,他把自己關(guān)在閣樓。舊吉他放在墻角,被雨氣浸得發(fā)潮,琴弦上的銹跡又重了些。他蹲在吉他前,看著琴頭的“禹”字,突然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跟這銹跡一樣,一旦生了,就再也洗不掉了。
張極沒走,就在家里住了下來。他總來找張澤禹,有時在琴行門口等他,有時在巷口的梧桐樹下等他,手里總抱著那把新吉他。
“澤禹,你聽我解釋?!彼淮未握f,“Lily只是我的搭檔,我們沒什么?!?/p>
“我那段時間確實忙,忙到?jīng)]時間看手機(jī),是我的錯?!?/p>
“我寫了首歌,真的,是給你寫的,你聽聽好不好?”
張澤禹一次次躲開。他怕聽,怕一聽,就會心軟,就會原諒他,可心里的疙瘩還在,像琴弦上的銹,硌得慌。
有天晚上,張澤禹加完班,看見張極還在琴行門口等他。天下著小雨,他沒打傘,頭發(fā)被淋濕了,貼在額前。他抱著新吉他,像抱著什么寶貝。
“澤禹,”他看見張澤禹,眼睛亮了一下,“我給你彈首歌吧,就一首。”
沒等張澤禹拒絕,他就坐在臺階上,彈了起來。旋律很輕,有點(diǎn)悲傷,像雨絲落在地上。
“巷口的貓,還在睡嗎?
閣樓的琴,生銹了吧?
我走的時候,你說等我啊……”
張澤禹站在雨里,聽著聽著,眼淚就掉了下來。他想起張極說要寫歌給她唱,想起他深夜的視頻電話,想起他在機(jī)場的背影。原來那些沒說出口的話,沒收到的消息,沒等到的回復(fù),都藏在這旋律里。
“對不起,澤禹。”張極彈完,抬頭看他,眼里全是紅血絲,“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不聯(lián)系你,不該讓你等這么久??晌艺娴摹恢痹谙肽?。”
張澤禹沒說話,只是走到他面前,蹲下來,看著他懷里的新吉他?!斑@琴,多少錢?”
“不貴?!睆垬O說,“你要是喜歡……”
“我還是喜歡我的舊吉他。”張澤禹打斷他,聲音很輕,“雖然它生銹了,弦也斷了,可它陪了我五年。”
張極的眼里閃過點(diǎn)失望,隨即又笑了笑,很勉強(qiáng)?!拔抑懒恕!?/p>
他站起身,把新吉他背在肩上?!皾捎?,我明天就走了?!彼f,“去北京發(fā)展,樂隊找我了?!?/p>
張澤禹的心跳頓了一下。“哦。”
“琴我放在你琴行門口了?!睆垬O說,“你要是不想要,就扔了吧?!?/p>
他轉(zhuǎn)身走進(jìn)雨里,背影很孤單,像被雨打濕的鳥。
張澤禹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巷口。雨落在臉上,涼絲絲的,他才發(fā)現(xiàn),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塊。
張極走的那天,張澤禹去了機(jī)場。他沒敢靠近,就在遠(yuǎn)處看著。張極背著吉他,跟他父母告別,轉(zhuǎn)身走進(jìn)安檢口,跟當(dāng)年一樣,沒回頭。
張澤禹站在原地,直到飛機(jī)起飛,才慢慢轉(zhuǎn)身離開。他去了琴行,門口放著那把新吉他。他抱起來,琴身很輕,帶著淡淡的松香,像當(dāng)年那把舊吉他。
他把新吉他抱回閣樓,放在舊吉他旁邊。舊吉他的琴弦斷了一根,銹跡斑斑。新吉他很亮,琴弦很新。
他蹲在兩把吉他中間,突然想起張極說的“等我回來”。原來不是所有“等”,都有結(jié)果。有些等待,就像這舊吉他上的銹,是會呼吸的痛,時不時地,就會疼一下。
那天之后,張澤禹把新吉他留在了閣樓。他還是每天去琴行上班,教學(xué)生彈吉他,只是再也沒彈過張極教他的第一首歌。
巷口的梧桐樹又長高了,橘貓的小貓也長大了。張澤禹偶爾會坐在梧桐樹下,給貓梳毛,像當(dāng)年一樣。只是身邊少了個人,少了個會揪他辮子,會護(hù)著他,會說“等我回來”的人。
有天,他整理閣樓,發(fā)現(xiàn)舊吉他的琴箱里,放著張紙條。是張極的字跡,有點(diǎn)潦草:“澤禹,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我走了,去北京搞音樂,等我搞出點(diǎn)名堂,就回來找你。這次,我一定不食言?!?/p>
紙條的右下角,畫著個小小的笑臉,像少年時張極畫的一樣。
張澤禹捏著紙條,蹲在閣樓里,哭了很久。窗外的雨還在下,敲著鐵皮,嗒、嗒、嗒。他抱著舊吉他,指尖擦過琴弦上的銹跡,突然覺得,這痛,好像也沒那么難忍受了。
至少,他還在等。
至少,還有人值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