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陽光透過百葉簾的縫隙,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亮紋,空氣中浮動著細微的塵埃。顏葵怔忪地躺著,夢里青澀的校園、那個總帶著幾分戲謔笑意的少年、還有離別時他揉亂她發(fā)頂的觸感,都清晰得仿佛昨日,卻又遙遠得隔了千山萬水。
心臟像是被那夢境泡得發(fā)脹,酸酸軟軟的,一種難以言喻的悵惘彌漫開來。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將那些翻涌的情緒壓回心底那個上了鎖的角落。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了,周末的懶散被這個過于漫長的夢切割得支離破碎。
她抓過床頭的手機,屏幕亮起,除了幾條工作群的消息和公眾號推送,一片寂靜。她習慣性地手指滑動,點開了那個幾乎已經沉底的微信對話框。最后一條消息停留在將近一年前,是她發(fā)去的生日祝福,那個Q版籃球少年簡筆畫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下方是他簡短的回復:“謝了,畫得不錯?!?/p>
正當她準備退出時,朋友圈那里突然跳出一個紅色的提示圈。她下意識點開。
最新的一條動態(tài),來自程競野。
沒有配文,只有一張照片。
照片里是一只修長的手,指節(jié)分明,隨意地搭在一本攤開的陳舊素描本上。那本子的紙張已經微微泛黃。而畫面中央,那頁紙上,用細膩的鉛筆線條勾勒出的,正是少年時代的他——趴在課桌上小憩,睫毛的投影落在臉頰,安靜得與平日那個張揚不羈的他判若兩人。
陽光恰好落在那幅素描和他的手指上,溫暖而刺目。
顏葵的呼吸驟然一滯。
那本畫冊……他竟然還留著。不僅留著,他還在這個尋常的周末午后,如此突兀地、沉默地、又驚心動魄地,將它攤開在了她的眼前。
千百種念頭瞬間掠過腦海。他是什么意思?是偶然清理舊物時的隨手一拍?還是……一種無聲的詢問?一個跨越了時間和距離的,遲來的回響?
她的手指微微顫抖,懸在那個點贊和評論的圖標上,遲遲落不下去。
幾秒之后,手機突然在她掌心震動起來。
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心跳毫無預兆地開始狂飆,一種近乎荒謬的預感攫住了她。她遲疑地滑開接聽,將手機放到耳邊,卻沒有立刻出聲。
電話那頭也沉默了一瞬,只有細微的電流聲滋滋作響。然后,一個她以為早已被時間模糊、此刻卻熟悉得令她心臟驟縮的嗓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和試探,低低地傳了過來:
“顏葵?”
他頓了頓,仿佛在確認什么,隨即,那語氣里重新染上了她記憶深處那份特有的、讓人捉摸不透的隨意和淺淡笑意,只是這笑意底下,潛藏著更深的東西。
“沒打擾你睡覺吧?……看到我發(fā)的朋友圈了么?”
電話那頭,程競野的聲音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電流雜音,卻清晰地敲打在顏葵的耳膜上。
“顏葵?”他又喚了一聲,似乎是因為她這邊的沉默太久,帶著點不確定,“……沒打擾你睡覺吧?看到我發(fā)的朋友圈了么?”
顏葵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攥緊了,又猛地松開,血液轟地一下涌向四肢百骸。她張了張嘴,卻發(fā)現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只好清了清嗓子,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一絲慌亂:“……看到了。你……怎么突然發(fā)這個?”
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這問題聽起來傻氣又生硬,仿佛在指責他的唐突。
電話那端傳來一聲極輕的低笑,像是氣流拂過麥克風?!罢砼f東西,翻出來了?!彼恼Z氣依舊隨意,但顏葵卻莫名聽出了一點不同尋常的意味,那隨意像是精心修飾過的,“畫得真好,比我本人帥多了。當年沒收,算是我賺了?!?/p>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背景里隱約傳來車流的聲音,他似乎在戶外:“說起來,顏大學霸,今天周末,有什么安排?”
“沒什么安排,剛醒?!鳖伩蠈嵉鼗卮?,手指無意識地揪著被角,心跳依舊很快。他突如其來的聯(lián)系和這看似閑聊的開場,讓她完全摸不著頭腦。
“那正好,”程競野接得飛快,仿佛就等著她這句話,“吃飯了沒?我知道有家不錯的本幫菜,離你應該不遠?!?/p>
“我?”顏葵一愣,“你怎么知道離我遠近?”
“哦,”程競野拖長了調子,那點熟悉的、讓人牙癢癢的調侃味道又回來了,“顏大畫家現在圈內小有名氣,工作室地址又不是什么秘密。稍微打聽一下就知道你扎根在這座城市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顏葵卻聽得心頭一跳。他打聽過她?在她以為他們已經漸行漸遠,幾乎成為彼此列表里沉默的符號時,他居然知道她在哪里工作、生活?
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漫上心頭,有驚訝,有困惑,還有一絲……隱秘的期待。
“所以,”程競野的聲音再次傳來,收斂了幾分玩笑,多了些認真的意味,“賞個臉嗎?老同桌千里迢迢過來,人生地不熟的,就當給我接個風?”
“你在這座城市?”顏葵更驚訝了,“你不是在南方……”
“嗯,項目調動,剛過來沒多久?!彼忉尩醚院喴赓W,然后再次把話題拉回原點,“怎么樣?給不給這個機會?還是說……顏大畫家現在檔期太滿,需要預約?”
顏葵握著手機,指尖微微發(fā)燙。窗外陽光正好,將房間照得一片明亮,夢里那層曖昧不清的薄霧似乎被這通電話和那條朋友圈徹底驅散。她看著窗外明凈的藍天,深吸了一口氣,那些被深埋的、以為早已隨時間流逝的情感,原來只需要他一個聲音、一張照片,就能輕易破土而出。
她抿了抿唇,聽到自己的聲音說:“……發(fā)地址給我吧?!?/p>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瞬,隨即,程競野的聲音染上清晰的笑意,比剛才更加真切:“好。一會兒見?!?/p>
掛了電話,顏葵坐在床邊,看著手機上那個剛剛存儲的本地號碼,以及微信里彈出來的新消息——一個餐廳定位,附加一句:【一小時后?你可以慢慢來?!?/p>
她點開那條朋友圈,再次看著那張照片。陽光下的素描,和他的手指。
所以,那根本不是隨手一拍。
而她現在,要去赴這場遲了許久的約。
顏葵稍微收拾了一下,出門時才想起蘇念還在家里,去了客臥才發(fā)現蘇念已經醒了,在床上發(fā)呆,顏葵近看才發(fā)現,蘇念好像哭過
“念念,你怎么了”
“阿葵”“我在呢”
“讓我抱抱你好不好”
顏葵的心猛地一沉。
蘇念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即使陽光已經灑滿了半個房間,她身上卻仿佛籠罩著一層驅不散的灰霾。顏葵立刻坐到床邊,沒有多問,只是輕輕地將蘇念攬進懷里。
“好,抱著,我在這兒呢?!鳖伩穆曇舴诺脴O輕極柔,生怕驚擾了懷中脆弱的人。
蘇念的身體先是僵硬,隨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軟軟地靠在顏葵肩上,細微的、壓抑的啜泣聲終于漏了出來,肩膀微微顫抖。顏葵能感覺到肩頭衣料迅速被溫熱的淚水浸濕。
顏葵的心揪緊了。她一下下輕拍著蘇念的背,像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程競野的電話、那條驚心動魄的朋友圈、即將到來的午餐約會……所有翻涌的情緒瞬間被眼前好友的痛苦壓了下去,變得無足輕重。
她維持著這個姿勢,直到蘇念的哭泣漸漸變成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
“怎么了,念念?做噩夢了嗎?還是……”顏葵輕聲問,不敢提及任何可能觸發(fā)她情緒的字眼。
蘇念在她懷里搖了搖頭,聲音悶悶的,帶著無盡的疲憊:“不知道……就是醒了……覺得……好沒意思……心里空得發(fā)慌……喘不過氣……”
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詞句破碎,卻精準地描繪出抑郁癥發(fā)作時那種難以言喻的窒息和虛無。那不是簡單的悲傷,而是一種吞噬一切生命力的灰暗。
顏葵抱緊了她:“我知道,我知道那種感覺很難受。但那是假的,是生病了,它在騙你。我在這兒呢,我陪著你。”
她看著窗外明晃晃的陽光,又看看懷里仿佛置身冰窖的好友,內心掙扎起來。程競野……他應該已經在路上了,或者已經到了餐廳。她剛剛答應了他。
可是蘇念現在這個樣子,她怎么可能離開?
顏葵沒有絲毫猶豫。她繼續(xù)抱著蘇念,另一只手摸索到手機,屏幕還停留在和程競野的對話框里。那個餐廳定位此刻看起來有些刺眼。
她飛快地打字,內心充滿歉意,但語氣堅決: 【程競野,非常抱歉,我臨時有非常緊急的事情,今天的午飯必須取消了。真的對不起,下次我請你賠罪?!?/p>
點擊發(fā)送后,她將手機屏幕朝下扣在床邊,不再去看可能的回復?,F在,沒有任何事比陪伴蘇念更重要。
“念念,餓不餓?我給你熱點牛奶好不好?或者就想這么躺一會兒?”顏葵的聲音溫柔,將所有注意力都重新投注在蘇念身上。
蘇念輕輕搖了搖頭,又往顏葵身邊靠了靠,聲音微弱:“你別走……”
“我不走,”顏葵立刻保證,語氣堅定,“我哪兒都不去,就在這兒陪著你?!?/p>
房間里安靜下來,只有陽光緩慢移動和兩人輕微的呼吸聲。手機在床單下微弱地震動了一下,大概是程競野的回復。
顏葵沒有去看。
她只是保持著擁抱的姿勢,給予蘇念無聲卻堅實的支撐。窗外的世界依舊喧囂,那個關于青春、關于未完故事的電話仿佛只是一個遙遠的插曲。此刻,她的世界縮小到這間客房,只剩下懷里需要她的閨蜜,和一場需要她全力去陪伴的戰(zhàn)斗。
手機在床單下又微弱地震動了一次,像一顆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漾開一圈細微的漣漪,旋即復歸平靜。顏葵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但她的手臂依舊穩(wěn)穩(wěn)地環(huán)著蘇念,沒有移動分毫。
蘇念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下來,但那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虛無感依舊彌漫在空氣中。她閉著眼睛,睫毛上還沾著細小的淚珠。
“阿葵,”她聲音沙啞,幾乎耳語般,“我是不是……很沒用……總是拖累你……”
“胡說八道?!鳖伩⒖檀驍嗨?,語氣溫柔卻斬釘截鐵,“從來沒有拖累。我們是朋友,記得嗎?以前我數學考砸了躲在天臺哭,是誰找到我,給我?guī)枪?,陪我到天黑的??/p>
蘇念的嘴角極其微弱地彎了一下,像是回憶起了那個久遠的、帶著陽光和糖果甜味的下午,但那笑意很快被沉重的陰霾吞沒?!澳遣灰粯印?/p>
“一樣的?!鳖伩p輕拍著她的背,“只是現在換你遇到難題了,而我剛好在旁邊。所以,不許再說這種話?!?/p>
陽光一點點爬升,房間里的光線越來越亮,卻照不進蘇念眼底的灰暗。時間仿佛變得粘稠而緩慢。
不知過了多久,玄關處傳來一陣不輕不重的敲門聲。
篤、篤、篤。
節(jié)奏清晰,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顏葵的身體瞬間繃緊。蘇念也像是受驚般,猛地睜開了眼睛,眼底閃過一絲慌亂,下意識地更緊地抓住了顏葵的衣角。
“沒事,沒事,”顏葵立刻安撫她,低聲道,“可能是敲錯門了,或者是快遞。”
她心里卻隱約有了猜測。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幾分。
敲門聲停了片刻,然后她的手機在掌心下再次震動起來。這一次,持續(xù)不斷,是來電。
顏葵深吸一口氣,對蘇念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我接個電話,可能是工作上的急事。就一下,好嗎?”
蘇念遲疑著,慢慢松開了手。
顏葵拿起手機,屏幕上來電顯示正是那個剛剛存儲的本地號碼。她站起身,走到客臥門口,確保還能看到蘇念,然后才接起電話,聲音壓得極低:“喂?”
電話那頭傳來程競野的聲音,背景音很安靜,他似乎就在門外。 “顏葵?”他的聲音聽起來和之前有些不同,那點隨意和調侃淡去了,多了些沉靜,“我在你家門口。發(fā)信息你沒回,有點不放心。你……沒事吧?”
他的語氣里沒有催促,沒有被打斷約會的不悅,只有一種清晰的、不容錯辨的關切。
顏葵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朝門口看了一眼,仿佛能透過門板看到那個高大的身影。 “我……”她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只能含糊道,“我沒事。但是……我閨蜜在這里,她有點不舒服。所以……”
她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清楚。
程競野那邊沉默了幾秒,然后很快地說:“是蘇念嗎?需要幫忙嗎?比如,買點吃的或者藥過來?”
他的反應太快,太自然,沒有絲毫的尷尬或退縮,反而直接切入了最實際的層面。這種直接了當的關心,讓顏葵在措手不及之余,感到一絲奇異的暖意。
“不用了,”她連忙說,聲音依舊壓得很低,“謝謝。她……就是需要休息和安靜。真的抱歉,放了你的鴿子?!?/p>
“沒關系?!背谈傄暗穆曇敉高^電流傳來,異常清晰,“閨蜜更重要。那你先照顧她?!?/p>
他又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然后聲音更低了一些,帶著一種近乎溫柔的肯定: “那幅畫,我一直留著。下次再給你看原版?!?/p>
說完,他沒等顏葵回應,便輕聲道:“好了,不打擾你了。我先走了。有事……可以打電話?!?/p>
電話被掛斷了。
顏葵握著手機,耳邊似乎還回響著他最后那句話和那句“下次”的承諾。她站在原地,愣了幾秒,才慢慢走回床邊。
蘇念正看著她,眼神里帶著一絲詢問和不安。
“是……重要的人嗎?”蘇念小聲問,語氣里帶著歉疚,“因為我……”
“是一個老同學,剛好來這邊,本來約了吃飯?!鳖伩聛?,重新握住她的手,語氣輕松地笑了笑,“不過沒關系,已經跟他解釋清楚了。什么都沒有你重要?!?/p>
她語氣里的篤定和毫不猶豫的選擇,似乎稍稍安撫了蘇念內心的不安。蘇念沉默地點點頭,重新閉上了眼睛,只是這一次,她緊蹙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一點點。
顏葵看著她,心里卻不像表面那么平靜。程競野的到來和離開,像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吹皺了一池春水,然后又迅速消失,只留下層層疊疊的漣漪在她心中擴散。
他那句“閨蜜更重要”和“下次再給你看原版”,巧妙地繞開了所有可能的尷尬,卻將那個未完成的約定,鄭重地推向了未來。
窗外陽光正好,客臥里安靜得能聽到塵埃落地的聲音。顏葵握緊蘇念的手,知道今天她的世界就在這里。而窗外那個屬于程競野的、帶著舊日素描和陽光氣息的世界,他已然來過,并留下了清晰的、等待續(xù)寫的回音。
她低頭看了看安靜下來的手機,沒有再去點開那條朋友圈,只是心里某個角落,悄然松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