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宗后山,劍冢。
晨霧未散,松濤如海。沈楠初負(fù)手立于冢前青石上,一襲月白道袍被山風(fēng)鼓起,像靜伏的鶴。他身后,溫清淋攥著笛子大氣也不敢出,林祠景抱劍斜倚老松,嘴角掛著慣常的三分不耐。更遠(yuǎn)處,云疏搖著水浸扇,用扇骨擋了擋鼻尖,劍冢千年煞氣,對(duì)她這種潔癖極不友好。
而被圍在正中的,是剛換上弟子青衫的許子淵,少年微垂著頭,雙手捧一柄連鞘短劍,劍長二尺七寸,通體幽黑,無銘無紋,像一截夜色被匠人隨手裁下。
沒有幽魂纏繞,也沒有鬼哭,這就是他的“法器”,至少,目前如此。
“劍冢萬劍,皆有劍靈?!?/p>
沈楠初聲音清冽,目光掠過冢內(nèi)斜插的無數(shù)殘劍。
“你入宗第一日,按例需取一柄與你有緣之劍。但……”
他頓了頓,視線落在少年腕口。
“你腕骨有舊傷,尋常長劍太沉。此鞘名‘聽雪’,乃昔年我游歷極北所得,輕而韌,可暫時(shí)隨你?!?/p>
“師尊?!?/p>
許子淵抬眼,聲音輕軟卻篤定。
“弟子想自己挑。”
林祠景挑眉。
“喲,小師弟心氣兒挺高,可別被劍冢煞氣嚇哭?!?/p>
溫清淋瞪他。
“少說兩句?!?/p>
沈楠初卻只是微一頷首。
“可?!?/p>
劍冢的石階被雨水洗得發(fā)亮,許子淵赤足踏上去,腳底涼意一路竄上脊背。他走過一排排殘劍,有的劍身布滿裂紋,仍在嘶吼;有的只剩半截,劍靈卻桀驁盤旋。每當(dāng)他靠近,劍靈便發(fā)出試探的錚鳴,卻在觸及他指尖的一瞬驟然靜默,仿佛被什么更陰冷的東西扼住喉嚨。
少年唇角始終帶著一點(diǎn)溫順的弧度,像看不懂那些劍靈的畏懼,只在心里一句句默數(shù):
……不是這把。
……太鈍。
……不夠藏事。
直到劍冢最深處,一截銹鐵橫臥在荒草間。
它短不過一臂,銹跡蝕透了原本的鋒刃,像被歲月啃噬過的獠牙,鈍得可笑。可在許子淵俯身的一瞬,所有殘劍同時(shí)噤聲。
少年指尖碰到銹鐵的那一刻,鐵銹簌簌而落,露出其下幽暗如夜的劍脊,沒有光,反而像把光吞進(jìn)去。
“就它?!?/p>
少年回頭,笑得靦腆。
“弟子覺得……它很輕?!?/p>
林祠景嗤笑。
“那是廢鐵吧?別拔不出來……”
話音未落,許子淵已單手握柄,隨手一抽,沒有驚天劍鳴,也沒有風(fēng)雷怒號(hào),只有一縷極細(xì)的寒意,像春夜最后一場雪,悄悄掠過眾人耳畔。
劍身出鞘三寸,銹色盡褪,露出漆黑如墨的劍面,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少年指腹撫過劍脊,輕聲道。
“無名,以后便叫‘無名’吧?!?/p>
沈楠初眸光微動(dòng),他看見少年腕口舊傷在劍光映照下,有一瞬泛出極淡的烏青,像皮下流動(dòng)的墨。
“無名也好?!?/p>
沈楠初抬手,一道靈力覆在劍鋒上,將煞氣封回鞘中。
“劍本隨心,名不副實(shí),反成累贅?!?/p>
溫清淋小聲鼓掌。
“小師弟好眼光!”
林祠景撇嘴。
“眼光?那是傻大膽……”
云疏卻忽地合扇。
“阿初,借一步說話。”
冢外石亭,云疏抬手布下一層水幕隔音,才開口。
“那把劍,不是凡品?!?/p>
“我知道?!?/p>
沈楠初垂眸。
“劍冢最深處,原鎮(zhèn)壓著一截上古斷刃,名曰‘幽魂’,千年前被師祖折斷,劍靈散入忘川。如今只剩劍胎,竟被他隨手喚醒?!?/p>
云疏皺眉。
“你故意讓他選?”
沈楠初搖頭。
“是他自己選的。我若阻攔,反露痕跡。”
“那劍胎一旦徹底覺醒,恐怕……”
“我會(huì)看著?!?/p>
云疏沉默片刻,終究嘆氣。
“你呀,慣會(huì)把危險(xiǎn)當(dāng)機(jī)緣?!?/p>
沈楠初輕笑,聲音卻低。
“欠他的,總要還?!?/p>
傍晚,弟子居。
許子淵坐在案前,將“無名”橫于膝上。窗外殘陽如血,劍身吸盡最后一絲光,黑得愈發(fā)純粹。
少年指尖撫過劍脊,唇角那點(diǎn)乖巧終于剝落,露出內(nèi)里森冷的笑意。
“無名?”
他低語。
“騙師尊的。你本來有名字……”
劍鞘里,一縷極淡的幽魂聲似哭似笑,卻被他指腹輕輕一壓,盡數(shù)封緘。
“別急,還不到時(shí)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