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圃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爐火依舊噼啪燃燒,蒸餾器的冷凝管口,“嗒…嗒…”的滴液聲,此刻聽來如同催命的鼓點。濃烈詭異的香氣混合著費介身上散發(fā)的汗味和驚魂未定的氣息,令人窒息。
范閑依舊保持著捧著小瓷碟的姿勢,一動不動。小碟中的赤蝎粉在慘淡的月光下泛著暗紅的光澤。他的小臉繃得緊緊的,嘴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葉歸荑最后那句話,那句冰冷的“殺人技亦可救人命”,還有她看向自己手中赤蝎粉時那短暫的一瞥,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意識深處!
不該死的護衛(wèi)?她指的是誰?她怎么知道?!
理解本源?那些“粒子”、“膠質(zhì)”、“神經(jīng)”……到底是什么?!
巨大的疑云和更深的警惕,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上范閑的心臟,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這個“冷姨”,她知道的太多了!太危險了!她就像一個行走的謎團,每一步都踏在他認知的邊界之外!
“呼……呼……” 費介粗重的喘息聲打破了寂靜。他如同虛脫般,踉蹌著后退幾步,一屁股坐在旁邊一個倒扣著的破籮筐上,枯瘦的雙手深深插入自己稀疏的灰白頭發(fā)里,用力抓撓著。
“本源……理解本源……粒子……膠質(zhì)……” 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渾濁的老眼中,震驚和后怕漸漸被一種更加純粹的、近乎瘋狂的求知烈焰所取代?!八f的對……老夫……老夫鉆研毒物一輩子,竟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記癥狀死法,不解其內(nèi)在機理!蝕心藤的膠質(zhì)……七步香的神經(jīng)麻痹……天吶!這……這簡直是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葉歸荑消失的那扇柴門方向,眼神狂熱得如同最虔誠的信徒看到了神跡!
“不行!老夫一定要弄清楚!一定要問明白!小子!” 費介突然轉(zhuǎn)頭,一把抓住旁邊范閑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如同鐵鉗,力量大得讓范閑微微蹙眉。“她是你小姨?遠房親戚?她到底是什么來路?!她剛才說的那些……那些詞……你聽懂了嗎?!”
范閑掙開費介的手,將手中的小瓷碟和筆記本小心地放在旁邊一個干燥的石臺上。他揉了揉被捏疼的胳膊,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那抹警惕的寒光更加幽深。
“她是祖母安排住下的‘冷姨’,說是青州葉家的遠親。別的……孫兒不知。” 范閑的聲音恢復(fù)了孩童的清亮,但語氣卻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疏離和冷淡?!爸劣谒f的……老師都聽不懂,孫兒如何能懂?” 他巧妙地避開了自己是否聽懂的問題,并將話題推回給費介。
“青州葉家……青州葉家……” 費介如同魔怔般重復(fù)著,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籮筐邊緣的竹篾?!叭~……葉輕眉……難道……” 一個更加大膽、更加匪夷所思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他的腦海!難道這個神秘的“冷姨”,和當年那個驚才絕艷、留下無數(shù)謎團的葉輕眉有關(guān)?!葉輕眉留下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和理念……難道……
費介猛地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下去,但眼中的狂熱卻更加熾烈!他如同彈簧般從籮筐上彈起,佝僂著背,在小小的藥圃里焦躁地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著“蝕心藤”、“七步香”、“膠質(zhì)”、“粒子”…… 仿佛中了某種新型的、作用于精神的奇毒。
范閑沒有再理會陷入癲狂狀態(tài)的老師。他走到墻角,蹲在葉歸荑剛才修剪麻沸草的地方。月光下,被精心修剪過的麻沸草葉片顯得更加青翠肥厚,散發(fā)著淡淡的、令人神智微醺的清香。范閑伸出小手,指尖在那些被剪下的、邊緣整齊的葉片斷口處輕輕拂過。
觸感冰涼。
他撿起一片被丟棄在簸箕邊緣的、完整的病葉。葉片的背面,靠近葉脈的地方,有一小塊不規(guī)則的、灰綠色的霉斑。范閑的指尖,極其小心地、用指甲刮下了一點點那灰綠色的粉末狀物質(zhì),然后迅速用一張準備好的、干凈的桑皮紙仔細包裹好,貼身藏入懷中。
他的動作極其隱蔽,如同最老練的獵手在收集珍貴的線索。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小臉在月光下顯得異常平靜,但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眸深處,卻翻滾著比這藥圃毒霧更加洶涌的暗流。
冷姨……你露出的冰山一角,究竟是善意,還是更深的圖謀?你提到的“救人命”,又是救誰?而我……又該如何應(yīng)對你這顆投入范府深潭的、裹挾著未知知識與危險的冰冷石子?
夜風吹過藥圃,帶來遠處海浪的低沉嗚咽,也吹得那些妖異的毒草簌簌作響,如同無數(shù)鬼魅在竊竊私語。爐火搖曳,將一大一小兩個沉默的身影投在爬滿青苔的磚墻上,拉長、扭曲,在濃得化不開的疑云中,無聲地對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