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梆子聲遙遙傳來,如同垂死者的嘆息,敲碎了澹州城最后的喧囂。范府老宅徹底沉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唯有西跨院書房那一豆燈火,如同孤懸于冥海的燈塔,頑強地抗拒著無邊的夜色。
書房內(nèi),空氣凝滯。厚重的紫檀木書案上,一盞黃銅燭臺孤獨地燃燒著。燭火不安地跳躍著,將伏案的身影投在身后巨大的書架上,拉長、扭曲,如同蟄伏的巨獸??諝饫飶浡灎T燃燒的淡淡焦味、陳年紙張的霉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帶著腥甜的草木異香——那是攤開在書案上的《萬毒經(jīng)》散發(fā)出的、屬于死亡的味道。
范閑小小的身影被燭光包裹著。他穿著單薄的寢衣,外面松松垮垮披了件墨綠色小襖,烏黑的頭發(fā)用布帶隨意束著,幾縷碎發(fā)散落在光潔的額前。他稚嫩的小臉在燭光下顯得有些蒼白,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卻亮得驚人,如同淬煉過的寒星,緊緊盯著攤開的書頁。
他小小的手指在泛黃脆弱的紙張上緩緩移動,無聲地描摹著那些描述各種致命毒物性狀、相克、以及作用于人體后恐怖癥狀的文字和插圖。嘴唇無聲地翕動,將每一個字、每一個癥狀、每一種死法,都如同烙印般刻進腦海深處。這不是學(xué)習(xí),這是生存技能的武裝,是他在這個危險世界賴以存活的冰冷鎧甲。
“七步倒,非步數(shù),乃指其性烈,入血則循心脈,七次心跳間,心竅淤塞而亡……然若輔以三錢寒潭沉水,可緩其行速三倍,然毒性不減,反增腑臟灼裂之痛,生不如死……” 他心中默誦著,指尖停留在那描繪著心臟被黑色絲線般毒素纏繞的恐怖插圖上,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屬于成年靈魂的冰冷評估。
就在這時——
“吱呀……”
一聲極其輕微、卻在這死寂中顯得異常刺耳的推門聲響起!
書房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推動,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了一道縫隙!冰冷的夜風(fēng)瞬間灌入,燭火劇烈地搖曳起來,光影瘋狂晃動,將書架上的影子拉扯得如同群魔亂舞!
范閑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同受驚的幼豹般猛地從椅子上彈起!手中的《萬毒經(jīng)》“啪”地一聲合攏!他小小的身體閃電般側(cè)滑一步,后背緊貼冰冷的書架,右手下意識地探向腰間——那里藏著一柄鋒利的短匕!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錐,銳利地刺向門口那片被黑暗吞噬的陰影!
“誰?!” 孩童清脆的嗓音因為緊繃而微微變調(diào),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更深的卻是凌厲的殺意!
門口那片濃稠的黑暗里,一個身影緩緩浮現(xiàn)。
葉歸荑。
她依舊是一身灰撲撲的粗布衣裙,仿佛剛從冰冷的夜色中凝結(jié)而出。長發(fā)松散地束在腦后,幾縷發(fā)絲被夜風(fēng)吹拂,貼在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上。她悄無聲息地踏入書房,反手輕輕將門合攏,隔絕了外面的風(fēng)聲。動作從容得如同回到自己的房間。
燭光映照著她冰冷的側(cè)臉,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平靜無波地掃過如臨大敵、緊貼書架的范閑,最后落在他手中那本緊緊攥著的《萬毒經(jīng)》上。她的目光沒有憤怒,沒有責(zé)備,只有一種純粹的、仿佛能凍結(jié)靈魂的冰冷審視。
“把書打開?!?葉歸荑的聲音響起,如同冰層斷裂,清冽、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絕對命令感。沒有稱呼,沒有寒暄,直接切入核心。
范閑緊繃的小臉微微抽動了一下。他死死盯著葉歸荑,握著匕首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這個“冷姨”深夜闖入他的秘密空間,想干什么?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無形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壓迫感,比費老師生氣時更甚!那不是力量的威壓,而是一種源自絕對理性和未知的冰冷寒意!
“冷姨深夜至此,有何指教?” 范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聲音恢復(fù)了孩童的清亮,但語氣里的警惕和疏離如同堅冰。他沒有依言打開書,身體依舊保持著隨時可以反擊或逃離的姿態(tài)。
葉歸荑仿佛沒聽到他的反問,也沒有在意他那蓄勢待發(fā)的匕首。她向前走了兩步,停在書案前,距離范閑只有三步之遙。這個距離,既能清晰感受到對方的氣息,又處于一個微妙的、進可攻退可守的范圍。燭光在她深潭般的眼眸中跳躍,卻無法融化其中的絲毫冰寒。
“第七卷,第十三章,第三段?!?她再次開口,聲音依舊毫無波瀾,精準地報出了《萬毒經(jīng)》中的位置?!澳畛鰜?。一字不差?!?/p>
范閑的瞳孔猛地一縮!第七卷第十三章第三段?!他記得!那正是他剛才默誦的關(guān)于“七步倒”及其延緩毒性方法的篇章!她怎么知道?!她一直在監(jiān)視自己?!
巨大的被侵犯感和更深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這個“冷姨”,她就像一個無處不在的幽靈,洞悉著他最隱秘的一切!
“冷姨也對這個感興趣?” 范閑扯了扯嘴角,試圖擠出一個孩童般天真的笑容,但那笑意未達眼底,反而顯得更加冰冷和戒備?!斑@不過是些旁門左道,小孩子胡亂看看罷了?!?/p>
“念?!?葉歸荑的聲音陡然下沉了一分!如同冰層下涌動的暗流!那簡單的音節(jié)里蘊含的壓迫感驟然倍增!整個書房的氣溫仿佛都下降了幾度!燭火被無形的氣場壓得猛地一矮,光線瞬間黯淡!
范閑臉上的假笑瞬間僵??!他感到一股冰冷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意志狠狠撞在自己的精神壁壘上!讓他呼吸都為之一窒!他毫不懷疑,如果自己再推脫,眼前這個看似單薄的女人,會毫不猶豫地采取更激烈的手段!她的眼神告訴他,她不在乎他的身份,不在乎他的感受,她只在乎那個命令的執(zhí)行!
范閑的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握著匕首的手微微顫抖。最終,求生的本能和審時度勢的理智壓過了憤怒和反抗。他咬著牙,極其緩慢地、帶著屈辱和不甘,重新坐回寬大的紫檀木椅中。他將那本《萬毒經(jīng)》重重地拍在書案上,發(fā)出“啪”的一聲悶響。他翻到第七卷第十三章,找到了第三段。
燭光下,他稚嫩的小臉繃得緊緊的,嘴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用清晰平穩(wěn)的語調(diào),開始誦讀那冰冷殘酷的文字:
“七步倒……入血則循心脈……七次心跳間,心竅淤塞而亡……然若輔以三錢寒潭沉水,可緩其行速三倍……毒性不減,反增腑臟灼裂之痛……生不如死……”
孩童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書房里,清晰地念誦著如何用毒物延緩死亡、卻加倍痛苦的方法。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毒針,扎在空氣中,也扎在念誦者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