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葉歸荑的目光,似乎被書案一角的一樣?xùn)|西吸引了過去。
那是一個并不起眼的、用來鎮(zhèn)紙的青銅小獸貔貅。造型古樸,但吸引葉歸荑目光的,并非貔貅本身,而是在貔貅底座下,微微壓著的一小角泛黃的紙張。那紙張的質(zhì)地、顏色,以及邊緣那種特殊的、仿佛被某種酸性液體輕微腐蝕過的毛糙感……
與她藏在澹州、屬于葉輕眉的那箱遺物中的紙張,幾乎一模一樣!
姐姐的字跡?或是她留下的什么圖樣殘片?
葉歸荑的心跳,在那一瞬間,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盡管她臉上依舊維持著絕對的平靜,但交疊在膝上的手指,指尖微微泛白。
范建何等人物,立刻捕捉到了她這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視線停留和氣息變化。他的目光順著葉歸荑的視線,也落到了那個青銅貔貅和那角泛黃的紙張上。
他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情緒。是了然?是追憶?還是更深的試探?
他忽然伸出手,用兩根手指,輕輕地將那角泛黃的紙張從貔貅底座下抽了出來。動作緩慢而從容。
那果然是一張殘缺的紙片,邊緣不規(guī)則,上面用墨線勾勒著某種極其復(fù)雜、精妙的機械結(jié)構(gòu)圖的一小部分,旁邊還有幾個細若蚊足的、屬于葉輕眉那特有的、微微向右上方傾斜的標注符號!
范建拿著那張殘片,并未看向葉歸荑,而是仿佛在自言自語般,語氣平淡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清理舊物時,偶爾翻出些輕眉當年留下的草稿碎片……盡是些奇思妙想,驚世駭俗,可惜……大多殘缺不全了。”
他將那殘片在指尖翻轉(zhuǎn)了一下,目光似乎落在那些精妙的墨線和高超的標注符號上,停頓了片刻。然后,他仿佛不經(jīng)意般,將那張殘片遞向了葉歸荑的方向。
“歸荑你來自青州葉家,想必也見過些輕眉的手跡吧?倒是……有些相似之處?!?他的語氣依舊溫和,仿佛只是隨口一提,拉近關(guān)系。
這是一個陷阱!一個精心編織、看似隨意的陷阱!
承認?那就坐實了她與葉輕眉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之前“舊事不提”的托辭不攻自破。
否認?面對如此相似的筆跡和設(shè)計風格,否認顯得蒼白無力,更顯心虛。
無論哪種反應(yīng),都會暴露更多信息!
葉歸荑看著遞到眼前的那張泛黃殘片,看著上面那熟悉到刻骨銘心的筆跡和設(shè)計風格,胸腔中仿佛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澀與刺痛交織著涌上喉頭。她幾乎能聞到那紙張上殘留的、屬于實驗室的獨特氣息,聽到姐姐當年繪制這些圖紙時,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以及那帶著興奮與執(zhí)念的低語……
但她不能失態(tài)。
她的目光在那殘片上停留了大約兩息的時間,然后緩緩抬起,迎向范建那雙看似平靜、實則深邃如淵的眼睛。她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種純粹的、略帶一絲茫然的平靜。
“伯爺說笑了,” 她的聲音清冷如初,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疏離和陌生,“民女……看不懂這些。姐姐當年……也未曾留下什么給家中?!?她再次選擇了回避和否認,將“葉輕眉”與“青州葉家”切割開來,語氣平淡得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
范建遞出殘片的手,在空中微微停頓了一下。他那雙深邃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秤,衡量著葉歸荑臉上每一絲最細微的表情,傾聽著她聲音里每一毫最輕微的波動。
幾秒鐘的沉寂。
終于,范建緩緩收回了手,將那張殘片隨意地放回了書案上,語氣恢復(fù)了一貫的平和:“是了,那些都是陳年舊事了。不提也罷。”
他似乎放棄了這條線的試探,但葉歸荑知道,他心中的疑云只會更重。剛才她那瞬間的視線停留和極其細微的氣息變化,絕對沒有逃過這位司南伯的眼睛。
一旁的范閑,眨著大眼睛,看看父親,又看看“冷姨”,再看看書案上那張奇怪的圖紙殘片,小臉上寫滿了“好奇”,仿佛完全聽不懂大人們之間這場無聲的驚濤駭浪。
范建端起了茶杯,發(fā)現(xiàn)茶已微涼。他輕輕蹙了下眉,將茶杯放下。
這個動作,是一個無聲的信號——會面該結(jié)束了。
“閑兒,帶你冷姨去給她安排的‘聽竹軒’看看。缺什么,讓你母親看著添置?!?范建對范閑吩咐道,語氣恢復(fù)了父親的威嚴。
“聽竹軒?” 范閑的小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那里離父親的靜思齋和主院都好遠呢,都快到西苑角落了……” 他似乎在為葉歸荑抱不平,實則再次點明了范建對葉歸荑的“安置”策略——邊緣化,保持距離。
范建淡淡地瞥了范閑一眼:“你冷姨喜靜。去吧。”
“是,父親?!?范閑乖巧地應(yīng)下,然后轉(zhuǎn)向葉歸荑,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冷姨,我們走吧?”
葉歸荑站起身,對著書案后的范建,微微屈膝行了一禮,動作標準而冰冷:“謝伯爺?!?/p>
沒有多余的話,她轉(zhuǎn)身,跟著范閑,向書房外走去。
范建沒有起身相送。他依舊坐在寬大的太師椅上,目光深沉地注視著葉歸荑那單薄、挺直、消失在門外的灰色背影。
書房門緩緩合攏。
室內(nèi)重歸寂靜,只剩下壁爐炭火的噼啪聲,以及那杯已然涼透的茶水散發(fā)出的、淡淡的、苦澀的余味。
范建的目光,緩緩移回到書案上那張泛黃的、繪有精妙機械結(jié)構(gòu)的殘片之上。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極其輕柔地撫摸著那些墨線,仿佛在撫摸一段被時光塵封的、灼熱而遺憾的過往。
良久,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在寂靜的書房中幽幽響起,如同窗外掠過庭院的微風,轉(zhuǎn)瞬即逝。
“葉家的女兒……” 他低聲自語,聲音沙啞,帶著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命都硬,也……都讓人看不透啊?!?/p>
他的指尖,在那殘缺的圖紙上,無意識地敲擊了兩下。
目光,卻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墻壁,落在了那座遙遠的、已然沉寂的太平別院方向。
窗外,天色似乎更加陰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