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秋陽,似乎也刻意避開了這座城市中最具權(quán)勢也最令人恐懼的建筑群。監(jiān)察院總部那由無數(shù)巨大黑色石塊壘砌而成的建筑,如同一條匍匐在京都心臟地帶的、沉睡的洪荒巨獸,通體散發(fā)著冰冷、堅硬、不容置疑的威嚴。陽光落在其上,非但不能帶來絲毫暖意,反而被那純粹的墨色吞噬,折射出一種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幽暗光澤。
正門并不如何闊氣,甚至有些低矮,卻給人一種如同通往地獄入口般的窒息感。門楣之上,懸掛著一面巨大的、同樣是玄黑色的金屬鷹徽。那鷹隼并非展翅高飛,而是收攏羽翼,利爪緊扣,一雙毫無感情的眼眸由某種暗紅色的寶石鑲嵌而成,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仿佛正冷冷地、居高臨下地凝視著你,洞察你內(nèi)心最深的恐懼與隱秘。
范閑出示了腰牌,守門的黑衣院卒如同沒有生命的雕塑,面無表情地檢查完畢,側(cè)身讓開。那扇沉重的、包裹著鐵皮的木門被緩緩推開,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軋軋”聲,仿佛巨獸磨牙,露出其后更加深邃的黑暗。
一股難以形容的、復雜到令人作嘔的氣味,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般,瞬間從門內(nèi)洶涌而出,將葉歸荑和范閑徹底淹沒!
那是由無數(shù)種氣味粗暴混合而成的濁流:濃重得化不開的陳舊血腥氣,仿佛滲透了每一塊地磚縫隙;各種刺鼻的藥水味道,主要是用來沖刷血跡和防腐的石灰、草藥混合液;墨錠和劣質(zhì)紙張的酸味;潮濕霉變的灰塵味;以及……一種更深層的、仿佛無數(shù)絕望靈魂在此嘶吼湮滅后殘留的、冰冷的“死”的氣息。
范閑的臉色微微白了一下,下意識地蹙了蹙眉,但他很快調(diào)整好呼吸,眼神變得復雜,既有本能的不適,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歸于巢穴般的微妙情緒。他側(cè)頭看了一眼葉歸荑。
葉歸荑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那足以讓常人暈厥的恐怖氣味對她毫無影響。她只是微微瞇了一下眼睛,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在那渾濁的氣味洪流中,極其迅速地分析、剝離著其中的成分:
· ……氧化鐵銹味(鮮血)、硝酸鹽(防腐)、硫磺夾雜草木灰(消毒)、苦杏仁苷(某種毒藥殘留)、高濃度醋酸(褪色?)……還有……極其微量的、類似太平別院地底冷凍艙啟動時的……臭氧分解產(chǎn)物?
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的心臟微微一縮。監(jiān)察院深處,難道也有類似葉輕眉遺留的科技造物?或者……是某種基于這個時代技術(shù)、卻試圖模仿其效果的殘酷刑具?
她抬步,邁過了那道高高的、被磨得光滑如鏡的黑石門檻。
門內(nèi)并非寬敞的大廳,而是一條異常寬闊、卻極其幽深的長廊。廊頂很高,隱沒在昏暗的光線中,看不清具體結(jié)構(gòu)。兩側(cè)墻壁同樣是冰冷的黑色巨石,打磨得相對平整,卻沒有任何裝飾,只有無數(shù)盞長明不熄的牛油燈,鑲嵌在墻壁深處特制的凹槽內(nèi),跳躍著昏黃黯淡的火苗,勉強驅(qū)散著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光線無法抵達廊頂,也無法照亮長廊的盡頭,只能勾勒出近處一片有限的空間,更遠處則完全隱沒在模糊的陰影里,仿佛通向無底深淵??諝庠谶@里幾乎不流通,那混合的恐怖氣味更加濃郁,幾乎凝固成實體,沉重地壓在人的胸口。腳步聲落在堅硬冰冷的地面上,發(fā)出清晰而空洞的回響,傳出去很遠,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顯得格外突兀和……暴露。
范閑顯然不是第一次來,他深吸一口氣,壓下不適,低聲道:“跟著我,別亂看,別亂走?!?他的聲音在空曠詭異的長廊里顯得有些發(fā)悶。
葉歸荑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她的目光沒有四處亂瞟,但她的精神感知,卻如同無形的觸須,以最大幅度向著四周蔓延開去。
瞬間!無數(shù)細微的、冰冷的、非自然的“注視感”,如同密密麻麻的針尖,從四面八方刺向她!
來自左側(cè)墻壁上方某個不起眼的、拳頭大小的通風孔洞深處!那里有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金屬反光,以及……幾乎停滯的、經(jīng)過訓練的綿長呼吸聲!
來自右側(cè)地面某塊看似與其他地磚毫無二致的黑石下方!極其微弱的機括運轉(zhuǎn)的簧片震動,以及……透鏡聚焦時極其細微的光線折射變化!
來自頭頂那片無盡的黑暗中!不止一處!有懸掛的、緩慢旋轉(zhuǎn)的鏡面反射的微光,有類似“潛望鏡”結(jié)構(gòu)的管道接口的冰冷氣息!
甚至來自腳下!某些特定地磚似乎是空心的,下面藏著聆聽地面腳步震動和對話的裝置!
無處不在!真正的無處不在!
葉歸荑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扔進一個布滿了冰冷復眼的巨大昆蟲巢穴!每一寸皮膚都暴露在那些毫無感情的“注視”之下!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每一次呼吸的頻率,甚至可能心跳的聲音,都被那些隱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和耳朵貪婪地捕捉、記錄、分析!
她強行壓制住身體本能想要顫抖或反擊的沖動,將所有的生理反應(yīng)死死鎖在冰冷的軀殼之內(nèi)。面部肌肉放松,眼神放空,步伐節(jié)奏保持與范閑一致,甚至連心跳頻率,都通過強大的意志力控制在一種近乎休眠的緩慢平穩(wěn)狀態(tài)。
但她的內(nèi)心,卻掀起了驚濤駭浪。這不僅僅是森嚴的守衛(wèi),這是一個將“監(jiān)控”理念發(fā)揮到當前時代極致的、精密而恐怖的系統(tǒng)!它笨重,它原始,但它有效!它用一種近乎野蠻的方式,構(gòu)建了一個幾乎透明的囚籠!
范閑似乎也感受到了那無所不在的壓力,他的背脊挺得筆直,步伐略顯僵硬。他偶爾會用眼角的余光快速掃過某些點(通風口、特定地磚),顯然,費介或父親曾提醒過他一些明顯的監(jiān)控點,但他絕對無法像葉歸荑這樣,如此清晰、如此全面地感知到那張無形巨網(wǎng)的每一個節(jié)點!
長廊仿佛沒有盡頭。只有昏黃的燈火、冰冷的石壁、渾濁的空氣、空洞的腳步聲,以及那如影隨形、密密麻麻的窺伺感。
終于,前方出現(xiàn)了岔路。一條繼續(xù)通向更深邃的黑暗,另一條則轉(zhuǎn)向一側(cè),通向一扇相對較小的、同樣是黑色的鐵門。鐵門上沒有任何標識,只有一個猙獰的鬼頭門環(huán)。
范閑松了口氣,低聲道:“這邊是去提司衙門的路,那邊……”他指了指那條更深邃的主道,聲音壓得更低,“……是去大牢和……一些更深處地方的路?!?/p>
就在范閑話音落下的瞬間!
葉歸荑的精神感知猛地捕捉到,從那條通向深淵的主道深處,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
“嚓…嚓…嚓…”
那是某種堅硬的、帶有一定韌性的東西,極其規(guī)律地碾過粗糙石面的聲音。緩慢,穩(wěn)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能碾碎一切障礙的沉重感。
輪椅!
是陳萍萍的輪椅!
他就在那里!在那片最深沉的黑暗里!也許就在某個監(jiān)控節(jié)點的后方,也許就坐在那條主道的某一處陰影中!“看”著他們!聽著他們!
葉歸荑的后背瞬間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被絕對掌控者、被更高維度的獵食者鎖定的、赤裸裸的寒意!那緩慢的輪椅碾軋聲,比任何刀劍出鞘的聲音更令人心悸!它代表著這座冰冷建筑真正的主人,那隱藏在無數(shù)眼睛和耳朵背后的、最終極的意志!
范閑顯然沒有聽到那微弱的聲音,他只是覺得岔路口這里的空氣似乎更加凝滯冰冷了些。他加快了腳步,朝著那扇有鬼頭門環(huán)的鐵門走去。
葉歸荑強迫自己跟上,沒有回頭去看那條深邃的主道。但她能感覺到,那道無形的、源自深處的“注視”,如同最粘稠的瀝青,依舊牢牢地粘在她的背上,冰冷,沉重,仿佛要將她的靈魂都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