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臺的青石板被幾代人的腳印磨得發(fā)亮,邊緣處缺了個角,據(jù)說是民國年間被逃難的兵痞用槍托砸的。井繩在轆轤上纏了不知多少圈,木頭軸芯磨出深深的溝痕,轉(zhuǎn)起來吱呀作響,像位老人在哼著沒詞的調(diào)子。
清晨的露水還掛在井臺邊的野菊上,楚芽芽就拎著半筐衣裳來了。她踩著小板凳,把銅吊桶往井里放,繩子在她手里打著轉(zhuǎn),桶底磕在井壁的石頭上,發(fā)出“當啷”一聲脆響,驚得趴在墻頭的黑貓“喵”地跳開。
“慢點放,”李奶奶端著淘米盆從院里出來,鬢角的白發(fā)沾著點糠皮,“這桶是你爺爺年輕時打的,壁厚著呢,可別讓它撞壞了井壁的青苔——那青苔能護著石頭不風化,你太爺爺在世時總說,井壁的青苔是井的衣裳?!?/p>
楚芽芽吐了吐舌頭,把繩子收了收,吊桶晃晃悠悠沉下去,井水“咕嘟”一聲吞下桶底,泛起一圈圈漣漪。她使勁往上拽繩,胳膊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小臉憋得通紅,井水順著桶沿淌下來,在青石板上積成小小的水洼,映著她的影子,像朵剛開的荷花。
“我來幫你。”阿苗背著竹簍從巷口拐進來,簍子里裝著剛割的艾草,葉子上的露水打濕了她的褲腳。她接過繩子的另一頭,兩人一左一右,轆轤轉(zhuǎn)得快了些,銅吊桶帶著滿桶清水升上來,桶壁上的水珠像碎銀似的往下掉。
“今天的水涼得透骨,”阿苗用手掬了捧水洗臉,激靈得打了個哆嗦,“李奶奶說用這井水湃西瓜,比鎮(zhèn)上的冰窖還管用。”
楚芽芽把水倒進旁邊的石槽里,聽見井里傳來“咚”的一聲——是吊桶的銅底磕在井臺上的回聲。她忽然捂住嘴笑:“你聽,井在跟咱們說話呢。”
李奶奶正蹲在井臺邊擇菜,聞言抬頭看了眼井口,井水里的天光碎成一片亮晃晃的星子。“可不是嘛,”她把擇好的菠菜放進竹籃,“這井有靈性著呢。你太爺爺當年打這口井時,挖了三丈深才見著水,第一桶水提上來,里面漂著片桃花瓣,那年春天,咱家院后的桃樹就結(jié)了滿樹果子。”
阿苗把艾草放進石槽旁的石臼里,說:“昨天我娘用這井水和面,蒸出來的饅頭帶著股甜絲絲的味,比用自來水蒸的香多了。”她忽然指著井繩上的結(jié),“這繩結(jié)是誰打的?看著像朵花?!?/p>
“是你楚爺爺,”李奶奶的手指在繩結(jié)上摸了摸,那結(jié)打得確實精巧,像朵半開的牡丹,“他年輕時在碼頭扛過活,學了手編繩結(jié)的本事,說井繩上的結(jié)得打得牢,不然桶掉下去,撈起來費勁。他還說,繩結(jié)的花樣能記日子——初一打個單結(jié),十五打個雙結(jié),到了年三十,就打個大花結(jié),這樣就知道一年過了多少天。”
楚芽芽數(shù)著繩結(jié),忽然“呀”了一聲:“那這個大花結(jié)就是去年除夕打的?可現(xiàn)在才八月啊,中間怎么空了這么多結(jié)?”
李奶奶的眼神暗了暗,用袖子擦了擦井臺邊的水跡:“你爺爺去年秋天走的,走前還說,等收了玉米,就給井繩打個新結(jié)……”她頓了頓,聲音輕了些,“后來我就沒再打,總覺得他還能回來接著打似的。”
石槽里的水漸漸靜了,映著天上的云彩,慢悠悠地飄。阿苗悄悄碰了碰楚芽芽的胳膊,兩人沒再說話,楚芽芽拿起棒槌捶打衣裳,“砰砰”的聲音在巷子里傳開,驚飛了電線上的麻雀。
中午日頭烈起來時,井臺上熱鬧了。張嬸端著瓷盆來洗菜,說她孫子昨天摔破了膝蓋,用井水洗了兩次就結(jié)疤了;王大爺扛著鋤頭來打水,桶里放著個葫蘆瓢,說要去澆他種的那幾棵棗樹,“井水泡過的棗子,甜得能粘住牙”。
楚芽芽和阿苗坐在井臺邊的樹蔭下,看大人們提水、說笑。銅吊桶在井繩上晃悠,陽光透過桶底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會動的星星。
“你說,井里是不是住著神仙?”楚芽芽忽然問,“不然怎么知道誰需要水,誰心里難過呢?”
阿苗往井里看了一眼,井水清得能看見自己的倒影,她把手里的艾草葉丟進去,葉子打著旋兒往下沉?!翱赡茏≈桑彼p聲說,“就像李奶奶說的,青苔是井的衣裳,繩結(jié)是井的記性,那井水就是井的眼淚——高興的時候甜絲絲的,難過的時候就涼冰冰的?!?/p>
傍晚收衣裳時,楚芽芽忽然發(fā)現(xiàn)井繩上多了個新結(jié),是個小小的蝴蝶結(jié),結(jié)打得歪歪扭扭的,是阿苗趁她不注意時編的。“這是給八月打的結(jié),”阿苗的臉有點紅,“等九月,咱們再打個更好看的。”
李奶奶站在門口看著她們,手里拿著件剛縫好的小褂子,針腳歪歪扭扭,卻透著股仔細勁兒。井臺上的銅吊桶還在晃,井水映著漸暗的天光,像塊被磨亮的銅鏡,照見巷子里的炊煙,照見墻上的爬藤,也照見兩個小姑娘湊在一起,給井繩打新結(jié)的樣子。
夜風從井口吹出來,帶著點潮濕的涼意,轆轤又開始吱呀作響,像是在跟著哼那支沒詞的調(diào)子,調(diào)子裹著井水的甜,裹著繩結(jié)的暖,裹著兩代人沒說出口的念想,在老巷子里慢慢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