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漫過金穗溝的山脊,楚芽芽就抱著她的火塘罐蹲在了老槐樹下。罐子里的余燼被昨夜的露水浸得發(fā)潮,卻仍有幾?;鹦蔷髲姷丶t著,像藏在灰燼里的紅豆。她把帶來的紅薯埋在余燼旁,用細土蓋好,指尖沾著的泥屑蹭在臉頰上,倒比胭脂還鮮活。
“芽芽,你在孵紅薯嗎?”阿苗背著藥簍從山上下來,簍里的艾草還帶著晨露,葉片上的水珠滾落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濕痕。她蹲在楚芽芽身邊,戳了戳土堆,“余燼都快滅了,能烤熟才怪?!?/p>
楚芽芽扒開土看了看,果然見火星縮成了小小的紅點,像快要閉上的眼睛。她鼓著腮幫子往罐里吹了口氣,灰屑被吹得飛起來,迷了眼睛?!罢l說的,”她揉著眼睛嘟囔,“李奶奶說余燼有靈性,你對它好,它就肯出力。”
阿苗沒再打趣她,從藥簍里翻出幾片曬干的柏葉,撕碎了撒在余燼上?!霸囋囘@個,柏葉耐燒,能把火星引起來。”她用樹枝輕輕撥了撥土堆,“昨天葉爺爺去看了西坡的藥田,說甘草長得太密,得間苗了。你要不要一起去?”
楚芽芽剛要點頭,就看見葉爺爺牽著個陌生的小男孩從巷口走來。那男孩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子,手里攥著個布包,怯生生地跟在葉爺爺身后,眼睛像受驚的小鹿,不停地往墻角躲。
“這是……”阿苗站起身,藥簍往肩上提了提。
“這是山那邊搬來的小石頭,”葉爺爺拍了拍男孩的背,聲音放得格外柔,“家里遭了災,投奔咱們金穗溝來的。以后就住祠堂旁邊的空屋,你們多照看些。”
小石頭聽到這話,攥著布包的手抓得更緊了,指節(jié)泛白。布包里露出半截粗布衣裳,邊角打著好幾個補丁。楚芽芽注意到他的鞋底子磨穿了,腳趾頭從破洞里探出來,沾著黃泥巴。
“我那兒有雙新做的布鞋,”楚芽芽忽然說,轉身就要往家跑,“阿苗你等我,我去拿給小石頭!”
阿苗拉住她:“傻樣,先讓他安頓下來再說?!彼D向小石頭,露出個溫和的笑,“別怕,金穗溝的人都好得很,你看,芽芽還想把新鞋給你呢?!?/p>
小石頭的眼睛動了動,卻還是沒說話,只是往葉爺爺身后縮了縮。
葉爺爺嘆了口氣:“孩子受了驚嚇,慢慢就好了。”他看向楚芽芽,“你去把祠堂的鑰匙拿來,我?guī)∈^去收拾屋子。阿苗,你去叫李奶奶燒鍋熱水,讓孩子洗個澡,換身干凈衣裳。”
等楚芽芽取了鑰匙回來,就見小石頭蹲在老槐樹下,正盯著她那堆沒烤熟的紅薯。他的布包敞開著,里面除了件破衣裳,還有個小小的陶罐,罐口用布塞著,看著比他的年紀還老。
“這是你的?”楚芽芽湊過去,指著陶罐問。
小石頭嚇了一跳,慌忙把陶罐抱進懷里,警惕地看著她。
“我不搶你的,”楚芽芽趕緊擺手,指了指自己的火塘罐,“你看,我也有個陶罐,是裝余燼的。你的罐子里裝了啥?”
小石頭抿著嘴不說話,手指卻無意識地摩挲著陶罐上的裂紋。那裂紋像張網,把罐身分成了好幾塊,卻被人用細細的銅絲纏了起來,銅絲上銹跡斑斑,一看就纏了很多年。
葉爺爺收拾好屋子出來時,就看見三個孩子蹲在樹下,頭湊在一起看小石頭的陶罐。
“這里面是……麥種?”阿苗驚訝地睜大眼睛,看著小石頭從罐里倒出來的東西——幾十粒飽滿的麥種,裹在油紙里,用油繩系得嚴嚴實實,像是捧著什么稀世珍寶。
“是我娘……留下的,”小石頭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濃濃的鼻音,“她說種下去,就能長出麥子,就能……活下去。”
楚芽芽的眼睛亮起來:“那咱們現(xiàn)在就去種??!西坡的地空著呢,我?guī)湍惴?!?/p>
阿苗也點頭:“對,我去拿鋤頭,麥種得趁潮種下,成活率才高。”
小石頭看著手里的麥種,又看了看楚芽芽和阿苗發(fā)亮的眼睛,攥著油紙的手慢慢松開了些。葉爺爺站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悄悄退了回去——他知道,金穗溝的春天,從來都不是等來的,是像這樣,用一雙雙愿意伸出的手,一顆顆肯發(fā)芽的心,種出來的。
等李奶奶端著熱水過來時,西坡的地里已經熱鬧起來了。楚芽芽揮舞著小鋤頭,把土塊砸得粉碎,臉漲得通紅;阿苗蹲在旁邊撿石頭,時不時給小石頭講哪種土適合種麥子;小石頭則跪在地里,小心翼翼地把麥種撒進溝里,手指沾著泥,卻笑得露出了豁牙。
“這幾個孩子……”李奶奶站在田埂上,用圍裙擦了擦眼角,“倒比春陽還暖人。”
葉爺爺走過來,遞給她個粗瓷碗:“喝口水歇會兒。你看小石頭,剛才還怕得要命,現(xiàn)在不也笑了?”
李奶奶接過碗,看著地里蹦蹦跳跳的身影,忽然說:“我昨天翻箱底,找出塊藍花布,給小石頭做件褂子吧?!?/p>
“好啊,”葉爺爺點頭,“再讓芽芽娘把給芽芽做的布鞋改改,小石頭穿著肯定合腳?!?/p>
太陽爬到頭頂時,麥種已經全種完了。楚芽芽把最后一捧土蓋在溝上,拍了拍手上的泥,忽然指著地埂喊:“快看!我的紅薯!”
眾人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見老槐樹下的土堆冒著絲絲白氣,那是被余燼烘出來的熱氣。楚芽芽跑過去扒開土,紅薯果然鼓著圓滾滾的肚子躺在里面,表皮烤得焦黑,掰開來,金黃的瓤冒著甜絲絲的熱氣。
“我就說余燼有靈性吧!”楚芽芽舉著紅薯歡呼,燙得左右手倒來倒去。
阿苗笑著搶過一塊,塞進小石頭手里:“嘗嘗,金穗溝的紅薯,比蜜還甜。”
小石頭捧著紅薯,熱氣燙得他直縮手,卻舍不得放下。他小口小口地啃著,甜香混著土腥味在嘴里散開,眼眶忽然就濕了。他想起娘臨終前說的話:“到了能種出麥子的地方,就把種子埋下去,看著它發(fā)芽,日子就有盼頭了?!?/p>
原來娘說的地方,就是這里啊。
楚芽芽看著他嘴角沾著的紅薯瓤,忽然想起什么,拉著阿苗往家跑:“快!把我的火塘罐拿來!咱們把余燼分小石頭一半,讓他的麥種長得壯壯的!”
阿苗被她拽著跑,藥簍在背上顛得咚咚響,卻笑得比誰都歡。
葉爺爺和李奶奶站在田埂上,看著三個孩子圍著陶罐分余燼,看著小石頭把分到的火星小心翼翼地倒進自己的舊陶罐,看著楚芽芽用樹枝在地上畫著麥田的樣子——她畫得歪歪扭扭,卻把太陽畫得特別大,像個金燦燦的圓餅。
“你看,”李奶奶往葉爺爺手里塞了塊紅薯,“余燼能烤熟紅薯,也能焐熱人心。這日子啊,只要肯往下種,就總有發(fā)芽的時候?!?/p>
葉爺爺咬了口紅薯,甜汁順著嘴角往下淌。他望著西坡那片剛播下麥種的土地,望著遠處炊煙繚繞的村落,忽然覺得金穗溝的春天,已經順著余燼的熱氣,悄悄鉆進了泥土里,鉆進了每個人的心里。
小石頭的陶罐被擺在了祠堂的窗臺上,里面的余燼蓋上了新的草木灰,卻總在夜里透出點微弱的紅光,像顆守夜的星。楚芽芽每天都會跑去看,有時會添把干松針,有時會蹲在旁邊給小石頭講金穗溝的故事。
阿苗則帶著小石頭去認草藥,告訴他哪種草能止血,哪種花能驅蟲。小石頭學得慢,卻記得牢,把阿苗說的每句話都記在心里,晚上就著油燈,用燒焦的樹枝寫在地上。
一周后,當楚芽芽再去看麥種時,竟發(fā)現(xiàn)土里冒出了點點嫩綠,像撒在地上的綠寶石。小石頭蹲在地里,用手指輕輕碰了碰嫩芽,眼淚“吧嗒”掉在泥土里,洇出個小小的濕痕。
“你看,”楚芽芽拍著他的背,聲音里滿是驕傲,“我就說余燼有靈性吧!它幫你把麥種叫醒了呢?!?/p>
小石頭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淚珠,卻咧開嘴笑了,露出豁了的門牙。陽光落在他的笑臉上,落在嫩綠的麥芽上,落在窗臺上那個纏滿銅絲的陶罐上,暖洋洋的,像誰在輕輕哼著歌——
“一粒種子一顆心,一把余燼一片春,金穗溝里扎根深,日子越過越精神……”
楚芽芽跟著哼起來,阿苗也跟著唱,小石頭的聲音最細,卻唱得最認真。歌聲漫過西坡的田地,漫過老槐樹的枝頭,漫過金穗溝的每道墻縫,把春天的根,深深扎進了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