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妖辭

長安城的清晨，是在一聲聲悠長渾厚的晨鐘里緩緩蘇醒的，昨夜的陰霾與暗夜的流動似乎被初升的旭日驅(qū)散

金紅色的光芒流淌過巍峨的朱砂城墻，漫過鱗次櫛比的青黑色屋瓦最終灑在縱橫交錯的坊市街道上

炊煙裊裊升起，與尚未散盡的薄霧交融空氣中漸漸彌漫開米粥的香甜豆子的飄香，以及……剛出籠的肉包子那勾人魂魄的香氣

西市口，已是人聲漸沸小販們支起攤子，吆喝聲、討價還價的聲音、車輪碾過青石板交織成一片充滿生機的喧囂

何良的包子攤就支在一棵老槐樹下，位置不算頂好但他手藝扎實，皮薄餡大，湯汁飽滿在老主顧里頗有口碑

何良手腳麻利地掀開巨大的蒸籠，一團白茫茫滾燙的熱汽“轟”地升騰而起，瞬間將他憨厚的笑臉籠罩其中，那濃郁的包子香氣猛地擴散開來，引得過往行人紛紛側(cè)目饞蟲大作

“何記肉包！剛出籠的何記肉包嘞——”何良一邊用汗巾擦著腦門的熱汗，一邊中氣十足地吆喝著

攤子前很快便圍攏了人銅錢叮當(dāng)落在錢匣子里，一個個白胖滾燙的包子被油紙包好，何良忙得腳不沾地臉上卻笑開了花

熱絡(luò)升騰的煙火氣，一道冰冷的視線死死地釘在了那不斷減少的包子上，不遠(yuǎn)處一條狹窄的小巷口一個瘦小的身影蜷縮在那里被光吞沒

那是個小女孩，約莫七八歲年紀(jì)衣衫襤褸，幾乎不能蔽體，露出下面滿是污垢和細(xì)微傷痕的皮膚頭發(fā)枯黃如亂草，糾結(jié)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張臉

唯有一雙眼睛亮的奇異，透過發(fā)絲的縫隙死死地盯著老槐樹下那團溫暖的白汽，盯著那些被遞出去的白胖包子

女孩的眼睛極大卻空洞無神，野獸般的饑餓感所充斥著她的軀體，貪婪地追逐著每一個包子的去向，小小的喉嚨不斷地滾動著，吞咽著并不存在的口水

她太餓了

餓得前胸貼后背，餓得眼冒金星，餓得仿佛整個身體都只剩下一個空洞的叫囂著需要被填滿的胃

一個聲音輕飄飄地，仿佛貼著她的耳根響起，帶著一種蠱惑的意味：“你想吃那個嗎？”聲音很輕，在這清晨的嘈雜中幾乎微不可聞，卻精準(zhǔn)地鉆入了小女孩被饑餓充斥的腦海

小女孩猛地一個激靈，像是從夢中驚醒般她驚慌地四下張望，巷口除了她空無一人

是幻覺嗎？

可那聲音如此清晰女孩猶豫著，最終還是對食物的渴望壓倒了一切，用盡力氣奮力地點了點頭

那聲音似乎輕笑了一下，更加誘人如同毒蛇吐信：

“那就去拿一個吧，很簡單，趁他不注意拿一個就好，那么多人他不會發(fā)現(xiàn)的，拿一個，你就不餓了”

魔咒般的話語敲打著小女孩最后的理智，饑餓的痛苦灼燒著她的神經(jīng)，她看著那近在咫尺的香氣源頭，眼中最后一點猶豫被貪婪和渴望徹底淹沒

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赤著臟兮兮的雙腳，一步一步踉蹌地走出陰影，朝著那團溫暖的白汽走去

她瘦小的身體在人群中穿梭，像一條靈活的小魚，眼里只有那蒸籠里疊放的白胖包子

何良正忙得不可開交，接過一位客人的銅錢轉(zhuǎn)身去拿包子，就在這一剎那的空隙一只枯瘦臟污的小手閃電般地伸向了蒸籠邊緣那個未被及時取走的包子

她的動作快得驚人，幾乎就要得手了

然而，旁邊一個眼尖的婦人恰好瞥見，立刻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哎呀！偷東西！小叫花子偷包子！”

這一聲如同冷水滴入滾油，瞬間炸開了鍋

所有目光齊刷刷地聚焦過來，瞬間將小女孩釘在了原地，她手里還死死抓著那個燙手的包子贓物確鑿

“嘿！還真敢偷！”

“誰家的孩子？手腳這么不干凈！”

“穿得破破爛爛的，肯定是沒人要的野種！”

“抓起來！送官！”

聲音鋪天蓋地的劈來，人群瞬間圍攏過來指指點點，怒氣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潮水，將瘦小的女孩徹底淹沒何良也轉(zhuǎn)過身，臉上沒了笑容皺著眉看著這一幕，眼神里帶著惱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

小女孩僵在原地，最初的驚慌失措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觀賞赤裸裸的羞辱感，以及突然升起的暴怒

她不過是想吃點東西！她太餓了！

那些指責(zé)的目光、厭惡的表情、刻薄的話語，像無數(shù)根針狠狠扎進她脆弱的神智

“嗬……”

一聲低啞的嘶吼從她喉嚨里擠出

她猛地抬起頭，枯黃的頭發(fā)甩開，那雙原本只是饑餓空洞的大眼睛，竟然布滿血絲瞳孔收縮，隱隱泛出一種野獸般的兇戾綠光

她死死地抓著那個包子，指甲幾乎要摳進面皮里對著周圍的人群齜起了牙，發(fā)出威脅般的嗚嗚聲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幼獸

“嘿！還敢兇！”

“反了天了！小賊骨頭！”

女孩的反抗和兇相更是激怒了眾人，有人甚至試圖上前搶奪她手里的包子

就在那只手即將觸碰到她的瞬間——

“吼——?。?！”

一聲尖銳刺耳的咆哮猛地從小女孩口中爆發(fā)出來！那聲音撕裂了清晨市井的喧囂，帶著一種蠻橫的污濁的妖力

她身上那件破爛的衣衫無風(fēng)自動，枯黃的頭發(fā)根根飄起抓著包子的那只手，指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尖利

濃烈的令人作嘔的妖氣，如同潰堤的洪水猛地從她瘦小的身體里噴涌而出！

人群的聲討戛然而止，瞬間被極致的驚恐所取代那聲非人的咆哮尚未在空氣中徹底消散，驚人的異變已在小女孩身上爆發(fā)

圍攏的人群驚恐地看到，那瘦小身軀猛地劇烈抽搐起來，骨骼發(fā)出細(xì)微卻密集的“噼啪”錯位聲，女孩裸露在破爛衣衫外的皮膚下，仿佛有無數(shù)活物在瘋狂竄動，頂?shù)闷と獍纪蛊鸱?/p>

“妖…妖怪啊——?。　?/p>

不知是誰率先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瞬間擊碎了凝固的恐懼人群如同炸開的蟻窩，轟然四散！方才還義憤填膺的人們

此刻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推搡的哭喊的跌跌撞撞的向后奔逃，菜籃踢翻了鞋子跑丟了場面一片混亂不堪

何良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魂飛魄散，手里的夾包子的長筷“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

他雙腿發(fā)軟，眼睜睜看著那抽搐變形的小小身影，大腦一片空白竟忘了逃跑，只是徒勞地張著嘴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

就在這混亂的頂點，小女孩

或者說，那正在蛻變的妖——猛地?fù)P起了頭

“噗啦——”

一陣灰褐色的光芒爆閃，夾雜著零星的幾片柔軟的絨毛飄散，女孩的雙臂在瞬間異化、拉伸，覆蓋上密集而略顯凌亂的灰褐色羽毛，十指扭曲蜷縮化作一對稚嫩卻已具雛形的翅翼

她的身體似乎縮小了一圈，變得更加精瘦，頭顱的輪廓也微微變化，口鼻向前凸起雖未完全變成鳥喙，卻已顯露出麻雀般的特征，唯有那雙眼睛變成了滾圓的閃爍著兇暴綠光的禽類瞳孔

女孩變成了一只半人半雀約莫半人高的怪異妖物，周身繚繞著那股剛剛爆發(fā)出的污濁卻激烈的妖氣

新生的羽翼笨拙卻用力地扇動著，卷起地面塵土和零星的爛菜葉她搖搖晃晃地，竟然憑借著這股力量猛地脫離了地面，歪歪斜斜地攀升了數(shù)尺懸浮在半空之中

女孩似乎對自己身體的變化和飛行的能力也感到一絲茫然，那雙滾圓的綠瞳掃視著下方驚慌逃竄的人群里面殘留著暴怒，也混雜著一絲無措的慌亂

但下一瞬那最原始的渴望——饑餓

再次主宰了她的意識

她的目光猛地鎖定的下方——何良那還在冒著滾滾白汽的蒸籠！

“好餓...好餓...那里面有能填飽肚子的東西"

“咻——！”

她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嘶吼之間的怪叫，猛地調(diào)轉(zhuǎn)方向不再理會那些逃散的人類，如同離弦之箭徑直撲向了嚇傻在原地的何良……身后的包子攤！

陰影籠罩下來，帶著一股禽類的腥臊和妖異的惡風(fēng)何良只覺得眼前一花，那怪物已然撲至近前他甚至能看清那羽毛上沾著的污漬和那雙冰冷無情的綠瞳

我命休矣！怎么賣個包子就要去見佛祖了!

何良絕望地閉上了眼，等待著利爪撕扯的劇痛

預(yù)想中的攻擊并未到來

只聽“啪”一聲輕響，那女孩一只爪子牢牢抓住了蒸籠邊緣，穩(wěn)住身形，另一只尚未完全蛻變還殘留著手指形狀的前肢，快如閃電地探出，不是抓向何良，而是狠狠地攫住了蒸籠里另一個熱氣騰騰的肉包

得手之后她毫不留戀，雙翅再次奮力一扇，帶起一陣更強的氣流刮得何良臉頰生疼，攤子上的杯碗碟筷叮當(dāng)作響

她抓著那個戰(zhàn)利品，身體一扭便敏捷地轉(zhuǎn)向，朝著天空更高處飛去，幾個撲騰間身影便迅速變小，越過屋脊消失在了鱗次櫛比的坊市建筑之后

只留下滿地狼藉，驚魂未定的人群，以及……

癱坐在地兀自瑟瑟發(fā)抖完全搞不清狀況的何良

他呆滯地看著少了兩個包子的蒸籠，又望了望那鳥妖消失的天空，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

妖物?搶了我的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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