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室的漏窗墻下,花照臨正低頭整理書卷。
檐角的風(fēng)卷著松墨香掠過,藍(lán)啟仁講解先祖藍(lán)安生平的聲音在梁間回蕩,他聽得格外認(rèn)真。指尖無意識地在書頁邊緣劃過,將“伽藍(lán)”“道侶”幾字的輪廓描摹了一遍——父親謝憐偶爾會說起凡塵情愛,說“遇一人而入紅塵”是修行,“人去我亦去”是圓滿,那時(shí)他總似懂非懂,此刻望著漏窗上“道侶”一景的雕花,忽然覺得那纏繞的藤蔓紋樣,竟與自己劍穗上的纏枝蓮有幾分像。
“……為遇一人而入紅塵,人去我亦去,此身不留塵?!蔽簾o羨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安靜,帶著慣有的跳脫,“可他家先祖這樣的人物,怎么生得出這么不解風(fēng)情的后人?”
花照臨抬眼,見魏無羨正沖藍(lán)忘機(jī)擠眉弄眼,藍(lán)忘機(jī)卻只垂眸翻書,耳尖卻悄悄紅了。他忍不住彎了彎唇角,眼尾的朱砂痣在晨光里泛出淺淡的紅,像被漏窗透進(jìn)的光斑輕輕點(diǎn)了一下。
議論聲漸起,話題很快歪到“仙侶”上。有人問起金子軒,花照臨順著眾人的目光望去——那名金氏少年坐在前排,金星雪浪袍在素凈的蘭室里格外扎眼,眉宇間的傲氣幾乎要漫出來。
“子軒兄已有未婚妻?!?/p>
聽到“未婚妻”三字,金子軒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撇了撇。花照臨握著書卷的手指微微一頓,他雖初來乍到,卻也隱約聽過云夢江氏與蘭陵金氏有婚約,想來便是這位江姑娘。
“那是哪家的仙子?必然是驚才絕艷的吧!”
金子軒挑眉,語氣帶著顯而易見的不耐:“不必再提。”
魏無羨的聲音陡然冷了幾分:“為什么不必再提?”
花照臨看向魏無羨,只見他臉上慣有的笑意褪得一干二凈,眼底竟浮起一縷戾氣。身旁的江澄也抿緊了唇,握著劍鞘的手關(guān)節(jié)泛白,周身的低氣壓幾乎凝成實(shí)質(zhì)。他心里隱約明白了什么,指尖輕輕按住書頁上“道侶”二字,默不作聲地往后坐了坐,將自己藏在書架的陰影里。
“我不想提及此事,有何不可?”金子軒抬眼,傲氣更盛。
“不想提及?”魏無羨冷笑,“你對我?guī)熃?,有何不滿?”
蘭室里瞬間安靜下來?;ㄕ张R看著金子軒臉上毫不掩飾的輕蔑,又看了看江澄驟然繃緊的下頜線——這位江公子平日雖冷,卻從未有過這般壓抑的怒意,像蓄勢待發(fā)的弦,只消輕輕一碰便會斷裂。
“那她究竟有何處讓我滿意?”金子軒的話音落下時(shí),江澄猛地站了起來,衣袍帶起的風(fēng)掃過花照臨的案幾,吹得他的符紙?bào)黜憽?/p>
魏無羨一把推開江澄,自己上前一步:“你以為你就很讓人滿意嗎?哪兒來的底氣在這兒挑三揀四!”
“她若是不滿意,讓她解了婚約便是!”金子軒被戳中痛處,口不擇言,“總之我不要你的好師姐,你若稀罕……”
話音未落,魏無羨已飛身撲上。拳頭砸在皮肉上的悶響讓蘭室炸開了鍋,藍(lán)氏弟子紛紛起身勸架,卻被兩人纏斗的氣勁逼得退開。花照臨坐在后排,清楚地看見江澄站在原地,指尖深深掐進(jìn)掌心,指節(jié)泛白如霜,眼底翻涌的怒意幾乎要溢出來——他比自己高半頭,此刻挺直的脊背像株被狂風(fēng)撕扯的竹,看著前方扭打在一起的身影,卻遲遲沒有上前。
花照臨忽然想起自己的父親。謝憐說過,最烈的怒火往往藏在最沉默的克制里,就像花城當(dāng)年在銅爐山,明明恨得蝕骨,卻偏要笑著說“我等你”。
他悄悄抽出一張黃符,指尖蘸了點(diǎn)硯臺里的墨,飛快地畫了道“鎮(zhèn)氣符”。符紙剛折成小方塊,就見金子軒被魏無羨一拳揍得側(cè)過臉,嘴角滲出血絲,而魏無羨也被他踹中腰側(cè),踉蹌著后退。
“夠了!”江澄終于出聲,聲音冷得像淬了冰。
他上前一步,左手按住魏無羨的肩膀,右手攥住金子軒的手腕,力道之大讓兩人都停了動作。金子軒掙扎著想甩開,卻被他捏得更緊,只能怒目而視。魏無羨喘著氣,還要再罵,卻被江澄一個眼刀制止了。
花照臨趁亂將那張“鎮(zhèn)氣符”丟到魏無羨衣兜里,符紙貼著皮膚傳來微弱的暖意——希望能讓他消消氣,也希望那位素未謀面的江姑娘,不必因這場爭執(zhí)而難堪。
這場架最終驚動了兩家家主。
傍晚時(shí),花照臨路過石子路,見魏無羨和金子軒并排跪著,相隔三尺,一個梗著脖子看天,一個低頭盯著地面,活像兩只斗敗的公雞。江澄站在不遠(yuǎn)處的柳樹下,紫衣被暮色染得發(fā)暗,手里捏著個藥瓶,指節(jié)還在輕輕摩挲。
“江公子?!被ㄕ张R走上前,遞過一張干凈的布巾,“地上石子糙,墊著些吧?!?/p>
江澄瞥了他一眼,沒接布巾,卻問:“你剛才在蘭室,畫的什么符?”
花照臨微怔,隨即笑了笑:“一點(diǎn)小玩意兒,鎮(zhèn)氣安神的,怕魏公子氣壞了身子?!彼畚驳闹焐梆朐谀荷锪亮肆?,“那位江姑娘……想必是很好的人?!?/p>
江澄的動作頓了頓,捏著藥瓶的手松了松。過了片刻,他低聲道:“她是我姐姐。”語氣里沒有平日的冷硬,反而帶著點(diǎn)不易察覺的柔軟,像初春融雪時(shí),從冰層下透出的暖意。
花照臨“嗯”了一聲,沒再多問。他看著江澄望向石子路的目光,忽然覺得這位總愛皺眉的江公子,其實(shí)比誰都在意自己的家人——就像花城護(hù)著謝憐,寸步不離。
晚些時(shí)候,魏無羨被江楓眠帶走,臨行前還沖江澄喊:“等我回來找你練劍!”江澄站在原地沒應(yīng)聲,直到那抹黑衣消失在山門拐角,才低頭看了看手里的藥瓶,又抬頭望向花照臨的方向。
月白長衫的少年正站在漏窗墻下,借著最后一點(diǎn)天光看那“道侶”漏窗,指尖輕輕點(diǎn)著雕花上纏繞的藤蔓,身影清瘦,卻透著股安靜的韌勁。
江澄握緊藥瓶,轉(zhuǎn)身往雅室走去。夜風(fēng)卷起他的衣袍,掃過墻角的雜草,留下一串極輕的聲響,像誰在心里悄悄系了個結(jié),不松不緊,卻記掛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