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能課教室的空氣，永遠帶著一股消毒水和陳舊橡膠地板混合的悶熱氣息，汗水順著額角滑下，帶著點澀意，啪嗒一聲，洇濕了練習室光潔如鏡的地板。

陳未陽死死咬著后槽牙，下巴被迫高高抬起，整個身體像是被折疊又強行拉開的弓弦，繃得又緊又痛。

開肩老師的手壓在他后背肩胛骨中間的位置，力道精準又冷酷，每一次下壓，都帶來一陣深入骨髓的拉扯感，仿佛要把那些沉睡的、粘連的筋骨硬生生撕開重組。

陳未陽嘶……

細微的抽氣聲終于還是從齒縫里溜了出來，帶著點難以控制的顫抖。

老師堅持??！別松勁！韌帶拉開對你們跳舞只有好處！

體能教練的聲音像錘子，一下下敲打著每個人的神經。陳未陽閉上眼睛，眼前似乎有細碎的金星在亂竄，他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吸——呼——吸——呼，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些尖銳的痛楚一點點呼出去。

汗珠流進眼角，刺得他瞇了一下。

視野模糊的間隙，他瞥見旁邊的王浩正齜牙咧嘴地跟開肩器較勁，旁邊的汪浚熙小聲嘀咕著“這簡直反人類”，張桂源則是一副快要靈魂出竅的表情。

這畫面奇異地給了他一點力量，嘴角不自覺地往上牽了牽，雖然立刻又被一陣新的疼痛扯平。

每一秒都像被無限拉長。當結束的口令終于響起，少年們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紛紛癱軟在地，揉著酸痛的肩膀和腰背。

陳未陽緩了好幾秒，才慢慢直起身，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那雙眼睛已經重新亮了起來，像蒙塵的星星被擦亮。

他活動了一下肩頸，對著旁邊癱著的左奇函做了個夸張的齜牙咧嘴表情，換來左奇函一個虛弱的白眼。

陳未陽抹了把臉上的汗，余光瞥見不遠處的聶瑋瑋。

聶瑋辰正被隊友扶起來，活動著同樣酸痛的肩膀，目光卻越過人群，精準地落到陳未陽身上，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朝他輕輕點了點頭。陳未陽扯動嘴角，回了一個有些勉強的笑。

短暫的休息后，大家轉戰(zhàn)聲樂教室。

少年們身體繃成筆直的線，前臂撐地，維持著標準的平板支撐姿勢，汗水順著下頜線滴落在光滑的木地板上。

聲樂老師的鋼琴聲流淌著，要求他們在這種核心肌群極度燃燒的狀態(tài)下，氣息穩(wěn)定地完成發(fā)聲練習。

老師氣息下沉！腹部發(fā)力！聲音不要飄！

老師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

陳未陽……Mi……Fa……Sol……

陳未陽的聲音在顫抖的音階上艱難攀爬，氣息有點不穩(wěn)。

老師氣息沉下去！陳未陽，肚子用力頂?。?/p>

老師嚴厲的聲音穿透他嗡嗡作響的耳膜。

王浩就趴在他旁邊，每一次吸氣都像是破風箱在拉：

王浩呼…呼…陳…未陽…

他艱難地側過頭，汗水糊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王浩你再抖下去…呼…這地板…呼…怕是要被你震裂了…

陳未陽死死咬著下嘴唇內側，試圖對抗那要命的顫抖。他吸了口氣，聲音抖得不成調。

陳未陽王浩…省點…氣吧…我…我感覺自己…快…快被這墊子…煎熟了…

好不容易熬到聲樂課結束，陳未陽感覺自己的腰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他拖著灌了鉛似的腿挪到樂器教室，目光掃過靠墻擺放的一排樂器，最終定格在那套銀灰色的架子鼓上，幾個鼓面在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金屬镲片安靜地懸垂著，像沉默的士兵。

老師今天嘗試架子鼓基礎節(jié)奏型

看著老師流暢的演示，軍鼓、嗵鼓、踩镲、底鼓在鼓槌下爆發(fā)出充滿節(jié)奏感的轟鳴，陳未陽只覺得眼花繚亂，手腕僵硬得像兩塊木頭。

老師未陽，試試這個基礎節(jié)奏型

老師點了名。

老師咚次噠次，注意手腳協(xié)調

陳未陽深吸一口氣，回憶著老師的動作，右手鼓槌敲向軍鼓，左腳下意識地去踩底鼓踏板，然而手腳像是剛認識，完全不聽使喚。右手敲下去的同時，左腳也重重踩下，“咚”的一聲悶響，本該清脆的軍鼓聲被淹沒，鼓槌還差點脫手。

他手忙腳亂地想調整，結果左手又打到了踩镲的邊緣，發(fā)出一聲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哐當——滋啦——”

這串噪音在安靜的教室里格外刺耳。旁邊的李嘉森和智恩涵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老師忍著笑走過來。

老師別急，手腕太僵了，放松。架子鼓是身體律動的延伸，不是跟它打架。來，手腕放松，像這樣輕輕甩動鼓槌，感受它的彈性……

老師做了個示范。

陳未陽努力模仿，但僵硬感如影隨形。

課程結束的鈴聲響起時，他看著別人開始收拾東西，自己卻握著鼓槌，盯著那套復雜的鼓，眉頭微微蹙著，眼神里全是不甘心。

陳未陽哼哼！

他忽然抬起頭，目光精準地找到正在擦拭自己鼓槌的陳奕恒，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明亮的執(zhí)著：

陳未陽能…再教教我那個手腕放松嗎？就一會兒！

陳奕恒的動作頓住了。練習室里還沒走的人——王浩、汪浚熙、左奇函、張函瑞、王櫓杰、張奕然、楊嘉豪，目光齊刷刷地聚焦過來。

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

陳奕恒抬起頭，對上陳未陽那雙帶著懇求和躍躍欲試的眼睛。

他喉結不明顯地滾動了一下，臉上沒什么表情，但耳根那點可疑的紅暈又悄悄加深了。他沉默了兩秒，才輕輕“嗯”了一聲，放下自己的鼓槌，朝陳未陽的鼓凳走去。

陳未陽立刻坐回鼓凳，腰背挺得筆直，像等待檢閱的士兵。

陳奕恒在他側后方站定，隔著一小段禮貌的距離，目光落在他握著鼓槌、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的手上。

陳奕恒手腕

陳奕恒的聲音帶著少年特有的清澈，語調不高，軟軟的，卻有種奇異的沉穩(wěn)感。

陳奕恒太緊了

他猶豫了一下，似乎在做心理建設，然后才伸出手指，不是直接觸碰，而是用指尖極其短暫地、蜻蜓點水般在陳未陽繃緊的手腕關節(jié)側面輕輕點了一下。

陳奕恒這里

那一點微涼的觸感像帶著微弱的電流，讓陳未陽的手腕條件反射地微微一顫，他下意識地松了松緊握的力道。

陳奕恒對

陳奕恒的聲音近在咫尺，那氣息拂過陳未陽的耳廓。

陳奕恒想象鼓槌是你手指的延伸，不是武器。用手腕帶動，不是手臂發(fā)力

他一邊說，一邊在自己身前做了個極其放松的甩腕動作示范，手腕靈活得像沒有骨頭，聲音也隨著動作輕輕軟軟的。

陳未陽屏住呼吸，努力模仿著陳奕恒的動作。

他強迫自己忽略掉背后那道溫和專注的視線，也忽略掉練習室門口那幾個探頭探腦、假裝路過的身影——左奇函“不小心”撞到了汪浚熙的胳膊，汪浚熙手里的水杯一晃，幾滴水灑出來；角落里傳來張函瑞拼命壓抑卻還是漏出一點氣音的悶笑；王櫓杰和張奕然勾肩搭背地“路過”，眼神卻像黏在了鼓凳這邊。

陳未陽深吸一口氣，再次舉起鼓槌，懸在軍鼓上方。

他閉上眼睛，努力將陳奕恒的話刻進腦子里——放松，手腕，慣性。然后，他動了。

咚！

右手鼓槌落下，敲擊在軍鼓中心，發(fā)出清晰、飽滿、不再僵硬的一聲脆響。

咚！咚！嚓！鏘！

一個最簡單的基礎節(jié)奏型，第一次在他手中連貫、流暢地流淌出來。

雖然速度不快，力量也稍顯稚嫩，但每一個音符都清晰、準確，沒有了之前的混亂和刺耳的噪音。

成了！

巨大的喜悅像煙花一樣在陳未陽心頭炸開，他猛地睜開眼睛，扭過頭看向陳奕恒，汗水浸濕了他額前的碎發(fā)，有幾縷貼在光潔的額角，臉頰因為興奮和之前的運動泛著健康的紅暈，那雙總是明亮的眼睛此刻更是璀璨得驚人，里面盛滿了純粹的快樂和難以置信的成就感，像落滿了星星。

陳未陽哼哼！你聽！成了！真的成了！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拔高，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雀躍。

陳奕恒被他突如其來的燦爛笑容晃得微微一怔，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龐，因為汗水而顯得生機勃勃，眼睛里跳動的光芒幾乎要灼傷人。

一股陌生的熱意不受控制地從脖頸迅速蔓延到整個耳朵，火燒火燎。

他幾乎是倉促地垂下眼睫，目光慌亂地落在自己手里攥著的鼓槌上，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jié)微微泛白，下意識地清了清嗓子，才用那把帶著點奶氣的、清澈的聲音開口，語速比平時更慢，仿佛每個字都需要仔細斟酌才能說出來：

陳奕恒……嗯，很好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尋找合適的詞語，目光依舊黏在鼓槌上，聲音輕軟得像羽毛拂過。

陳奕恒架子鼓的聲音…連貫起來的時候……

他再次停頓，喉結不明顯地滾動了一下，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終于抬起了眼，目光卻沒有看向陳未陽，而是落在他面前那面還在微微震顫的軍鼓鼓面上，聲音輕得幾乎要融化在空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和屬于少年的純粹柔軟。

陳奕恒……像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