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女子引著兩人到了西廂房，推開竹門時，晨光正透過窗欞落在床榻上，鋪著的細麻被褥帶著陽光曬過的暖香。

“這兩間房你們住著正好，”她指著靠墻的木架，上面疊著漿洗干凈的青布衣衫，“夜里涼，我備了厚些的毯子，若是缺什么，或是練功時傷了筋骨，只管來尋我。”

梅超風剛要道謝，卻見凌清風望著窗外的桃林出了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發(fā)間的銀簪。

待素衣女子走后，凌清風才轉(zhuǎn)過身，聲音輕得像風拂過花瓣：“阿姐，我想出去走走?！?/p>

梅超風見她眼底雖還有些紅，卻比方才緩和了許多，便點頭應道：“去吧，別走太遠，我在房里等你?！彼D了頓，又添了句，“若是遇上師兄弟們，不必拘謹。”

凌清風嗯了一聲，指尖在門閂上頓了頓，才輕輕推開竹門。午后的陽光穿過桃林，在地上織出斑駁的光影，她循著咸濕的海風往東邊走，裙擺掃過帶露的青草，沾了些細碎的綠。

海邊的礁石被曬得溫熱，她選了塊稍平的坐下，發(fā)間的銀簪被海風拂得輕晃，映著粼粼的波光。海浪一層疊著一層涌來，撞在礁石上碎成雪白的泡沫，又退回去，像是無數(shù)次重復的告別。

她就那么坐著，望著遠處海天相接的地方，眼神空茫得像被海水洗過。不知過了多久，海風掀起她的衣袖，露出腕上淺淺的疤痕——那是小時候被父親推倒時，撞在桌角留下的。

“阿娘……”她忽然低低喚了一聲，聲音被風吹得散碎，“霜華好想你啊。”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上來，順著臉頰滑落，滴在礁石上，瞬間被曬干，只留下淡淡的水痕。她想起母親總愛在清晨梳頭發(fā)，用一把桃木梳，梳齒劃過發(fā)絲時沙沙作響。那時母親總說：“我們霜華生得好，將來要嫁個疼人的，住帶院子的房子，院里種滿你喜歡的茉莉?！?/p>

可后來，母親的桃木梳被父親折斷，帶院子的房子換成了聽竹苑的小黑屋，茉莉花香變成了群芳樓里刺鼻的脂粉氣。她甚至記不清母親最后看她的眼神，只記得那聲撞在石階上的悶響，像塊石頭，這么多年一直壓在她心口。

“如今，我有了新的名字，叫凌清風了。”她用指腹摩挲著礁石上的紋路，像是在跟母親說話，“清風……是能吹走東西的風呢?！彼宋亲樱瑴I水卻流得更兇，“可我總怕，風把你也吹走了怎么辦？我就剩這點念想了……”說著，取下了頭上的簪子，緊緊握著。

海浪又涌了上來，這次帶上來只小小的海螺，停在她腳邊。她撿起來，海螺殼上有個小小的缺口，像極了母親斷了齒的桃木梳。

凌清風把海螺貼在耳邊，咸澀的海風裹著海浪聲涌進來，悶悶的，卻帶著種奇異的穿透力。她屏息聽著，忽然覺得那浪聲里似乎摻了別的調(diào)子，像極了母親哄她睡覺時哼的歌謠。

“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那聲音軟軟的，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溫糯，和記憶里母親坐在床沿，邊梳頭發(fā)邊哼唱的模樣漸漸重合。

她忽然想起，母親說過，人死了會變成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或許，母親真的變成了風，跟著她到了這桃花島，藏在海螺里，借著海風來看她了。

“阿娘……是你嗎？”她輕聲問，聲音混在海螺的風聲里，細得像根線。

凌清風的喉嚨動了動，起初只是極輕的氣音，像怕驚擾了什么。漸漸地，那調(diào)子順著呼吸慢慢淌出來，帶著未干的鼻音，卻異常清晰：“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

她的聲音很輕，被海風卷著，時斷時續(xù)，卻和海螺里的調(diào)子慢慢合上了拍。小時候母親教她唱這歌時，總愛捏著她的小手打拍子，說“霜華的聲音像黃鶯，該多唱唱才是”。后來在群芳樓，她連哭都要憋著，更別說唱歌了，此刻唱著唱著，眼眶又熱了，卻沒再掉淚，反而有種松快的暖意，從心口一直漫到指尖。

“四周環(huán)繞著綠樹紅墻，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她越唱越投入，握著海螺的手微微晃動，像是真的坐在母親說的那艘小船上，身邊是茉莉花香，而不是咸澀的海風。

海螺里的聲音漸漸淡了，她卻沒停，直到唱完最后一句“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才輕輕吁了口氣。海風吹亂了她的發(fā)絲，發(fā)間的銀簪閃著光，像是在替母親應和。

歌聲剛落，身后忽然傳來極輕的響動。凌清風猛地回頭，見陸乘風站在桃林邊緣，不知聽了多久。

他顯然沒料到會被發(fā)現(xiàn)，臉頰瞬間漲紅，慌忙低下頭，“我……我路過，聽見有人唱歌，就……”

凌清風也有些窘迫，下意識地把海螺往袖中藏了藏，方才唱歌時的松弛蕩然無存，又變回了那個帶著戒備的模樣。

陸乘風卻忽然抬起頭，眼神里帶著真誠的暖意：“師妹唱得真好聽，像……像這海風穿過竹林的聲音。”

這話倒說得真誠，沒有半分輕浮。凌清風握著海螺的手指松了松，見他望著海面，刻意避開她的目光，反倒不像有惡意的樣子。

“我……胡亂唱的。”她低下頭，腳尖輕輕踢著地上的石子。

“不是胡亂唱的。”陸乘風往前走了兩步，聲音放得更輕，“我聽得出，里面有……有念想。”

凌清風攥著海螺的手松了松，殼上的缺口硌著掌心，卻不疼了。她忽然想起母親說的“該多唱唱才是”，或許，在這桃花島，真的可以不用再憋著了。

“那是我阿娘教我的?！彼p聲說，聲音里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釋然。

陸乘風眼睛亮了亮，連忙道：“若是師妹不介意，往后練劍累了，可以來這兒唱歌。師兄，可以陪著你?！?/p>

海風卷著桃花瓣落在兩人之間，像無聲的應答。凌清風望著遠處翻涌的海浪，又看了看陸乘風泛紅的耳根，忽然輕輕“嗯”了一聲。

這聲應和很輕，卻讓陸乘風的眼睛瞬間亮得像落了星光。

夕陽西下，陸乘風走在前面半步，刻意放慢了腳步，讓凌清風能跟上。海風穿過桃林，卷起幾片花瓣粘在他的衣擺上，他卻渾然不覺，只偶爾側(cè)過頭，看看身后的人是否跟上，每次目光相接，都像被燙到似的慌忙轉(zhuǎn)回去，耳根的紅一直沒褪。

凌清風跟在后面，手里把玩著那只海螺，殼上的缺口蹭著掌心，有種踏實的觸感。她見陸乘風總不自覺地踢到路邊的小石子，發(fā)出“嗒嗒”的輕響，倒像是在掩飾緊張，嘴角忍不住微微彎了彎——原來這看起來溫文爾雅的師兄，也有這樣笨拙的時候。

陸乘風拱手道：“那我先回去了，師妹早些歇息。”說罷，轉(zhuǎn)身往東邊走去，腳步比來時輕快了許多。

凌清風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桃林拐角，才推開自己那間房的竹門。房里已暗了些，夕陽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細長的光影，木架上的青布衣衫還帶著陽光曬過的暖香。她走到床邊坐下，把海螺小心翼翼地放在枕旁，又將銀簪重新插回發(fā)間，指尖劃過簪頭的花紋，忽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地方，好像被什么東西悄悄填滿了。

隔壁傳來梅超風翻動書頁的輕響，凌清風隔著墻輕聲道：“阿姐，我回來了?！?/p>

“嗯，”梅超風的聲音帶著笑意，“聽著腳步聲就知道是你，沒在海邊待太晚？”

“沒有?！绷枨屣L躺倒在床上，望著竹編的屋頂，海風從窗縫里鉆進來，帶著淡淡的桃花香，“阿姐，島上的風，好像真的不一樣?！?/p>

梅超風沒有接話，過了會兒，才聽見她溫和的聲音：“慢慢就會更不一樣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