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療養(yǎng)院坐落在城西的半山腰,四周被茂密的松柏環(huán)繞,白墻紅頂?shù)慕ㄖ跐饩G的樹蔭里若隱若現(xiàn),遠遠望去像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陸則的車剛駛進盤山公路,就看到大門前掛著的“謝絕探訪”牌子,鐵柵欄緊閉,門口的保安穿著深色制服,眼神警惕地盯著每一個靠近的人。
“林淑芬,女,58歲,十年前由沈國梁送入院,診斷為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伴隨間歇性精神失常,有暴力傾向,一直是特級看護?!毙±钭诟瘪{駛座上,翻著剛調(diào)取的檔案,“入院原因?qū)懙氖恰慷弥卮笠馔?,情緒崩潰’,但具體是什么意外,沒詳細記錄。”
陸則看著窗外掠過的松柏,枝葉上還掛著昨夜的雨珠,陽光透過縫隙灑下來,在路面投下斑駁的光影?!吧驀好總€月來幾次?”
“檔案顯示是每周三下午,風(fēng)雨無阻,每次停留一小時?!毙±钪钢鴻n案里的探視記錄,“最后一次探視是案發(fā)前一天,7月14日,記錄上寫著‘患者情緒激動,發(fā)生爭執(zhí)’?!?/p>
爭執(zhí)。陸則想起沈雨在出租屋里的反應(yīng),林淑芬一定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和沈國梁的死直接相關(guān)。
車在大門前停下,陸則出示了證件和搜查令。保安核對了很久,才不情不愿地打開柵欄。療養(yǎng)院的院子很安靜,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幾個穿著病號服的老人坐在長椅上曬太陽,眼神呆滯,像是被抽走了靈魂。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和草木混合的味道,安靜得讓人心里發(fā)沉。
院長是個戴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姓周,說話慢條斯理,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溫和:“林淑芬的情況不太穩(wěn)定,最近一周都沒怎么說話,你們要見她可以,但必須有護士陪同,而且不能提刺激她的事。”
“她十年前到底目睹了什么意外?”陸則問。
周院長推了推眼鏡,翻開手里的舊檔案:“具體我也不太清楚,當時的主治醫(yī)生已經(jīng)退休了。檔案里只寫著,她送來的時候渾身是傷,一直在喊‘別推他’‘鈴鐺響了’,情緒很激動,差點傷了護士。”
“別推他”……陸則的手指頓了一下,這會不會和沈浩的墜樓有關(guān)?
林淑芬住在療養(yǎng)區(qū)最里面的單人病房,門是特制的,有觀察窗。陸則透過窗戶看進去,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女人背對著門坐在床邊,穿著灰色的病號服,身形消瘦,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小聲念叨著什么。
護士敲了敲門,沒等回應(yīng)就推門進去:“林淑芬,有人來看你?!?/p>
女人沒有回頭,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陸則走進去,一股淡淡的霉味撲面而來,病房里很暗,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只留了一條縫,勉強能看清陳設(shè)——一張床,一個床頭柜,墻上貼著幾張褪色的年畫,畫的是胖娃娃抱著鯉魚。
“林阿姨。”陸則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我們是警察,想問問你關(guān)于沈國梁的事?!?/p>
女人的肩膀猛地一顫,終于緩緩轉(zhuǎn)過頭。那是一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皺紋很深,眼睛卻異常大,帶著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驚恐,死死地盯著陸則,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
“鈴鐺……鈴鐺響了……”她突然開口,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浩兒回來了……他來找我了……”
“浩兒是沈浩嗎?”陸則追問,“你看到沈浩墜樓了?”
“墜樓……對,墜樓……”林淑芬的眼神渙散起來,手指無意識地抓著床單,“他不聽話……非要去找……然后就掉下去了……姐夫鎖了門,不讓他進來……鈴鐺在響,一直在響……”
她的話顛三倒四,邏輯混亂,但陸則還是抓住了關(guān)鍵信息:沈浩墜樓時,林淑芬在場,沈國梁鎖了門,還有……鈴鐺。
“什么鈴鐺?”陸則拿出那張青銅鈴鐺的照片,遞到她面前,“是這個嗎?”
林淑芬看到照片,突然像被針扎了一樣尖叫起來,雙手抱頭,身體縮成一團:“就是它!就是它!沾了血的……不能碰……碰了會死人的……”
“誰的血?沈浩的嗎?”
“不……是……是他們的……”林淑芬的聲音越來越小,眼神驚恐地瞟向門口,像是怕被人聽到,“高……高廠長……他手里也有……”
高廠長?陸則心里一動,沈國梁的檔案里提到過,他退休前的鐘表廠廠長叫高志遠,十年前因為“工作調(diào)動”離開了鐘表廠,后來下海經(jīng)商,成了小有名氣的企業(yè)家。
“高志遠和鈴鐺有什么關(guān)系?”
林淑芬突然不說話了,只是死死地盯著墻角,嘴唇哆嗦著,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無論陸則再怎么問,她都一言不發(fā),眼神空洞,仿佛剛才的激動只是一場幻覺。
“她就這樣,時好時壞?!弊o士在旁邊解釋,“一提到鈴鐺或者高廠長,就會變成這樣?!?/p>
陸則走出病房時,陽光正好穿過云層,照在走廊的地板上,亮得有些刺眼。林淑芬的話雖然混亂,卻指向了一個新的方向——高志遠,這個早已淡出人們視線的前廠長,很可能和沈浩的死、和青銅鈴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查高志遠,十年前沈浩墜樓時他在哪里,和沈國梁、趙偉是什么關(guān)系,還有他現(xiàn)在的生意往來。”陸則對小李說,“另外,把1999年鐘表廠文物失竊案的卷宗調(diào)出來,我要重新看。”
回到隊里,1999年的卷宗已經(jīng)擺在桌上,紙頁泛黃發(fā)脆,邊緣卷了角,透著一股陳舊的味道。陸則戴上手套,一頁頁翻看。
案子并不復(fù)雜:當年國營鐘表廠的倉庫失竊,丟失了一批從清代宮廷流散出來的鐘表零件,包括齒輪、發(fā)條、表盤,還有三枚據(jù)說是皇帝賞賜給大臣的青銅平安鈴,總價值超過百萬。當時的嫌疑人有兩個——負責(zé)看管倉庫的沈國梁,和有盜竊前科的工人趙偉。
“沈國梁當時有重大嫌疑,因為倉庫鑰匙只有他和廠長高志遠有,但他有不在場證明,說是當晚在家修表,鄰居能作證?!毙±钪钢碜诶锏挠涗洠摆w偉承認自己撬過倉庫的鎖,但說進去的時候東西已經(jīng)不見了,還說看到沈國梁半夜在倉庫附近鬼鬼祟祟?!?/p>
“最后為什么沒定罪?”
“證據(jù)不足?!毙±顕@了口氣,“沒有找到贓物,兩人互相指證,加上高志遠力保沈國梁,說他‘工作勤懇,不可能監(jiān)守自盜’,最后案子就擱置了,成了懸案。”
陸則的目光停在卷宗里的一張照片上,是失竊文物的清單,上面清晰地寫著“平安鈴四枚”,旁邊還有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拍的是四枚鈴鐺并排放在錦盒里的樣子,造型和沈國梁臥室里的那枚幾乎一樣,只是刻的字看不清。
“清單上是四枚鈴鐺,但剛才周院長說,林淑芬提到高志遠手里有一枚,加上沈國梁臥室的‘安’字鈴,沈雨那里的‘雨’字碎片,還有清單上的四枚……這里面肯定有問題?!标憚t皺起眉,“當年到底丟了幾枚?是不是有人隱瞞了數(shù)量?”
這時,技術(shù)科的電話打了過來,是關(guān)于青銅鈴鐺的鑒定結(jié)果。
“陸隊,這枚鈴鐺確實是清代的,材質(zhì)是錫青銅,表面的‘安’字是后期刻上去的,刻痕里殘留的金屬粉末,和沈國梁指甲縫里的一致。另外,我們在鈴鐺內(nèi)部發(fā)現(xiàn)了微量的血跡,已經(jīng)送去做DNA比對了?!?/p>
血跡?陸則的心猛地一沉。是沈國梁的,還是……沈浩的?或者是其他人的?
“還有個發(fā)現(xiàn),鈴鐺內(nèi)側(cè)的磨損痕跡,和沈國梁書房里那個舊鐘表機芯完全吻合,說明這枚鈴鐺長期放在機芯盒里,至少有十年了?!?/p>
十年前,正是沈浩墜樓的時間。陸則拿起那枚鈴鐺的照片,突然想起趙偉——這個當年和沈國梁一起被懷疑的盜竊犯,或許知道更多關(guān)于鈴鐺的秘密。
審訊室里,趙偉坐在椅子上,雙手插在褲兜里,眼神躲閃??吹疥憚t進來,他立刻挺直了背,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陸隊,該說的我都說了,我沒殺沈國梁。”
“1999年,你們到底偷了幾枚鈴鐺?”陸則開門見山,把鈴鐺的照片拍在桌上,“清單上是四枚,但有人說,丟的不止這些?!?/p>
趙偉的臉色瞬間變了,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話。過了很久,他才抬起頭,聲音帶著一絲恐懼:“四枚……不,是五枚……沈國梁藏了一枚,沒告訴任何人?!?/p>
“他為什么藏起來?”
“因為那枚最值錢,上面刻著‘御賜’兩個字?!壁w偉咽了口唾沫,“當年我們偷的時候,高廠長說好了,零件歸他,鈴鐺歸我們分,結(jié)果沈國梁偷偷藏了一枚,還威脅我不準說出去,否則就讓我坐牢?!?/p>
高志遠也參與了?陸則的眼睛瞇了起來。這么說,當年的失竊案根本不是沈國梁和趙偉臨時起意,而是高志遠策劃的?
“沈浩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
提到沈浩,趙偉的眼神暗了下來:“是,那小子太倔了,非要查他爸的事,還說找到了那枚藏起來的鈴鐺,要去報警。結(jié)果……結(jié)果就墜樓了。”他突然激動起來,“我敢肯定是沈國梁推的!他怕兒子把事捅出去,毀了他的名聲!”
“你怎么知道沈浩找到了鈴鐺?”
“我在沈家附近看到的?!壁w偉的聲音低了下去,“那天下午,我看到沈浩拿著一個錦盒從家里出來,里面就是那枚刻著‘御賜’的鈴鐺,他說要去公安局。我跟了他一段,想勸他別傻了,結(jié)果他根本不聽……”
“后來呢?”
“后來我就回去了,晚上就聽說他墜樓了。”趙偉的肩膀垮了下來,“沈國梁找到我,給了我一筆錢,讓我閉嘴,還說如果我敢說出去,就跟沈浩一個下場。”
陸則盯著他的眼睛,試圖從他的表情里看出破綻。趙偉的話聽起來很合理,但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如果高志遠是主謀,為什么沈浩墜樓后他沒有動靜?沈國梁為什么要替他隱瞞?
“案發(fā)當天下午,你在哪里?”陸則突然問。
趙偉的眼神又開始躲閃:“我……我在廢品站,真的,就是沒人能證明……”
“你去鐘鼓樓巷了,對不對?”陸則加重了語氣,“你和沈國梁吵架,是不是為了那枚被藏起來的鈴鐺?”
趙偉的臉白了,雙手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指節(jié)泛白。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一條短信。趙偉看了一眼,臉色驟變,猛地站起來:“我要見律師!我什么都不說了!”
陸則看著他慌亂的樣子,知道這條短信一定和案子有關(guān),很可能是有人在警告他。會是高志遠嗎?
走出審訊室,小李匆匆跑過來:“陸隊,蘇晴找到了,她已經(jīng)從鄰市趕回來,現(xiàn)在在接待室等著?!?/p>
蘇晴,沈浩的前女友,沈雨的母親。這個當年親眼目睹沈浩墜樓的女人,會帶來什么新的線索?
接待室里,蘇晴坐在沙發(fā)上,穿著一身黑色的連衣裙,頭發(fā)扎成馬尾,臉上化著淡妝,但掩不住眼底的疲憊和悲傷??吹疥憚t,她站起身,伸出手:“陸警官,我知道你們會找我?!?/p>
“謝謝你能配合?!标憚t在她對面坐下,“你當年真的看到沈浩墜樓了?”
蘇晴的眼神暗了下來,點了點頭:“看到了,但我沒看清是誰推的。那天下午,沈浩說他找到了他爸藏鈴鐺的證據(jù),要去報警,我勸他別去,他不聽,我就跟著他回了家。剛到樓下,就聽到樓上吵架,然后就看到沈浩從窗戶掉了下來?!?/p>
“吵架的人是誰?”
“是沈國梁和……一個男人,聲音很陌生,很有氣勢,像是領(lǐng)導(dǎo)?!碧K晴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我嚇得躲在樹后面,看到那個男人從樓道里走出來,戴著帽子和口罩,看不清臉,但我看到他手里拿著一個棕色的皮包,和沈浩說的裝鈴鐺的包一模一樣?!?/p>
棕色的皮包,陌生男人……陸則想起沈雨說的那個穿黑色風(fēng)衣的男人,會不會是同一個人?
“沈國梁后來威脅你了?”
“嗯,他說如果我敢把看到的說出去,就對小雨不利?!碧K晴的眼圈紅了,“我那時候剛生完小雨,沒辦法,只能忍著。這十年,我每天都在后悔,如果我當時勇敢一點,也許沈浩就不會白死?!?/p>
“你知道高志遠嗎?”
提到這個名字,蘇晴的臉色變了:“知道,沈浩說過,他爸當年的賭債就是高志遠幫忙還的,條件是讓他爸幫忙偷倉庫里的東西。沈浩還說,高志遠一直在找那枚被藏起來的鈴鐺,說那是他的‘搖錢樹’?!?/p>
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高志遠。1999年的失竊案主謀,威脅沈國梁和趙偉的人,沈浩墜樓當天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的陌生男人,林淑芬提到的“手里有鈴鐺”的高廠長……
“案發(fā)當天下午,你在哪里?”陸則問。
“在鄰市的工作室,有監(jiān)控可以證明。”蘇晴拿出手機,調(diào)出監(jiān)控截圖,“但我知道沈國梁會死?!?/p>
陸則猛地抬起頭:“你什么意思?”
“因為我收到了一條短信,匿名的,說‘沈國梁活不過今晚,鈴鐺會回到它該去的地方’?!碧K晴的聲音帶著一絲恐懼,“發(fā)信時間是案發(fā)前一天晚上。”
匿名短信?和趙偉收到的警告短信是同一個人發(fā)的嗎?這個人是誰?是高志遠,還是另有其人?
這時,技術(shù)科又打來電話,語氣急促:“陸隊,鈴鐺上的血跡DNA比對出來了,和沈浩的一致!”
沈浩的血!陸則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這枚鈴鐺果然和沈浩的死有關(guān)!沈浩很可能就是因為這枚鈴鐺被滅口的,而十年后,沈國梁也因為它丟了性命。
那枚被沈國梁藏起來的“御賜”鈴鐺,到底在哪里?高志遠是不是為了找到它,才殺了沈國梁?
陸則站在窗前,看著外面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心里一片沉重。1999年的失竊案,2010年的墜樓案,2020年的密室殺人案,這三起案件像三枚串聯(lián)在一起的鈴鐺,只要一動,就會發(fā)出連鎖的回響。
而高志遠,就是那個握著鈴鐺線的人嗎?
他拿起外套:“去查高志遠案發(fā)當天的行蹤,還有他和沈國梁最近的聯(lián)系記錄。另外,找到那枚刻著‘御賜’的鈴鐺,它很可能就是解開所有謎團的關(guān)鍵?!?/p>
夜色漸濃,城市的燈光次第亮起,像無數(shù)只閃爍的眼睛。陸則知道,這場圍繞著青銅鈴鐺展開的迷局,才剛剛露出冰山一角。而那個隱藏在幕后的人,無論是高志遠,還是其他人,都絕不會輕易束手就擒。
鈴鐺的回響,還在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