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安跟著龍爺往碼頭辦公室走時,靴底碾過紡織廠門口的碎石,每一步都好像踩在舊船塢漢子們掙扎的聲息上。
阿海跟在身后,指尖反復(fù)摩挲腰間的短刀——那是黎安上周剛賞他的。
黎安后背發(fā)涼。
他知道阿海是龍爺安在他身邊的眼。
不然,為什么龍爺連他這段時間在哪,都知道呢?
剛才小順攥緊的拳頭、倉庫里草帽漢子瞪得通紅的眼睛,又在他心里燒起團(tuán)火。
辦公室的木門推開時,一股劣質(zhì)煙草混著腥氣撲面而來。
穿米白西裝的翻譯官已經(jīng)坐在藤椅上,袖口別著枚豸本軍的太陽徽章,指尖夾著的香煙燃到了濾嘴,灰落在龍爺剛擦過的紅木桌面上。
"龍……先生,"翻譯官的漢語帶著刻意的軟調(diào),卻藏著刀,"上次的'貨',前線很滿意。這次要三十個,必須是十六到二十歲的姑娘,后天就要清點(diǎn)。"
"而且,我到你們昭華的紡織廠的目的,"他皮笑肉不笑,"你應(yīng)該都知道,這些沼豬們一直在阻礙大豸本帝軍進(jìn)行大東亞親和統(tǒng)一的步伐……"
他伸出帶著白手套的手,向窗外一指。
龍爺臉上堆著笑,手里的核桃轉(zhuǎn)得飛快:"佐藤副官放心,都備著呢。只是后天清點(diǎn)……是不是太急了?碼頭最近查得嚴(yán)。"
"急?" 翻譯官突然把煙蒂按在桌面,燙出個黑印,"前線的帝軍在流血,你們還敢嫌急?" 他抬眼掃過黎安,目光在他肩胛的傷處停了停,"這位就是黎二當(dāng)家?聽說你上次在廢窯,很會'辦事'?"
黎安的心猛地一沉——翻譯官提廢窯,是在試探他。
那天他和沈清硯碰面的地方,龍爺果然早有察覺。
他攥緊藏在袖管里的手,指甲掐進(jìn)掌心的舊疤:"都是龍爺教得好,替帝軍辦事,不敢不盡力。"
這話像顆糖,讓翻譯官的臉色緩了些。
他從公文包掏出張紙條推過來:"后天卯時,把'貨'運(yùn)到東碼頭三號倉庫,東史長官會親自驗(yàn)。"
紙條邊緣沾著點(diǎn)暗紅,黎安掃過去時,突然瞥見翻譯官西裝下擺沾著根細(xì)發(fā)——是根被油漆染過的藍(lán)發(fā),和被抓的舊船塢里的一個漢子鬢角的發(fā)色一模一樣。
他的呼吸頓了頓。那些漢子沒被直接殺了,是要被當(dāng) "活靶" 送給豸本軍?
龍爺接紙條時,金戒指在紙上刮出輕響:"一定準(zhǔn)時。"
翻譯官走后,辦公室里只剩核桃碰撞的咔嗒聲。
龍爺突然把紙條扔給黎安:"后天你去清點(diǎn),阿海跟著。"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從黎安的耳垂掃到他的手,"倉庫里那三個亂黨,明天一早送過去給豸本的人練手。你去辦。"
黎安捏著紙條的指尖泛白。
送亂黨去當(dāng)活靶,是龍爺又一次試探——若他動手時猶豫,就是通敵的鐵證;可若他真下得去手,舊船塢的人就完了,沈清硯乃至王掌柜他們的計劃也會斷了線。
他低頭看著紙條上 "東碼頭三號倉庫" 的字跡。
字寫的看上去寫得很好,可他看不懂。
突然想起沈清硯說的 "瀾江暗礁"——后天運(yùn)貨的船,本就計劃在暗礁處動手,現(xiàn)在多了 "送亂黨" 這一茬,倒成了個險中求的機(jī)會。
"是。" 黎安應(yīng)得干脆,轉(zhuǎn)身時卻故意撞翻了桌角的茶碗。青瓷碎片濺在地上,阿海連忙蹲下來撿,黎安趁機(jī)用鞋把片碎瓷踢到墻角——那里藏著個細(xì)縫,是他上次偷偷鑿的,能塞進(jìn)張折疊的紙條。
夜里的風(fēng)裹著瀾江的水汽,吹得堂口的燈籠晃個不停。
黎安借口 "查崗",繞到后院的柴房。舊船塢的三個漢子被綁在木樁上,嘴里塞著破布,草帽被踩爛在腳邊,露出額角的血痂。見黎安進(jìn)來,戴草帽的漢子突然掙了掙,眼里的怒火像要燒穿黑暗。
黎安蹲下來,假裝檢查繩索,指尖飛快地在漢子手腕的麻繩上劃了道印——"有計劃,等時機(jī)"。
他湊到漢子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后天卯時,東碼頭,找機(jī)會往暗礁跑。"
話音剛落,柴房外傳來阿海的腳步聲:"安哥,龍爺讓你回去。" 黎安站起身,故意踹了木樁一腳,聲音冷得像冰:"老實(shí)點(diǎn),明天送你們?nèi)€'好地方'。"
走出門時,他看見柴房的窗紙上,映出漢子們緊繃的影子。
夜風(fēng)卷著煤煙吹過來,黎安摸了摸衣領(lǐng)夾層——那里藏著張用炭灰寫的紙條,記著東碼頭的守衛(wèi)數(shù)量,還有后天運(yùn)貨船的船號。他得在天亮前把這紙條送到回春堂,可阿海像塊膏藥,一直跟在他身后。
路過巷口的餛飩攤時,黎安突然停下:"阿海,吃碗餛飩。" 攤主見是他,連忙舀了兩碗,湯里飄著的蔥花讓黎安想起靈江城的清晨——小的時候,老娘總在灶臺前煮餛飩,姐姐在旁邊剝蒜,蒸汽裹著香味,能暖一整個冬天。
阿海低頭喝湯時,黎安摸出懷里的紙條,飛快地塞進(jìn)餛飩攤的桌腿縫里——這攤主是沈清硯的人,上次他送藥時,見過攤主手腕上的疤痕,和舊船塢漢子們的一樣。
他故意把湯勺碰掉在地上,彎腰去撿時,聽見攤主輕輕敲了敲桌面。
回到宅院時,月光正照在桌角的照片上。姐姐的笑臉在昏暗中模糊,黎安用指腹蹭過照片邊緣的毛邊,突然想起白天翻譯官說的 "前線的帝軍在流血"—— 那些黑箱里的姑娘、木樁上的百姓、舊船塢的漢子,他們的血難道就不是血?
他摸出沈清硯給的止痛藥,倒出一粒塞進(jìn)嘴里。
苦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時,黎安突然笑了——這藥治不了傷,卻能讓他記清,明天要走的路,是條只能往前的路。
窗外的瀾江拍著岸,像在為后天的暗礁,敲著倒計時的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