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最濃釅處,悄然被天光蠶食,晨曦如同浸透薄紗的淡金,溫柔漫漶過小鎮(zhèn)的屋脊檐角。酒店沉寂的木骨在微熹中蘇醒,披覆著一層幽微的包漿,那是時光摩挲留下的無聲印鑒。檐角風(fēng)燈在清寒中曳動殘光,將斑駁的暗影潑灑在地,低語著尚未散盡的夜曲。
聞柳與曉嵐步出客棧,踏入這片破曉的氤氳。清冽的晨露氣息裹挾遠(yuǎn)山草木的芬芳,沁入肺腑。小鎮(zhèn)街衢在微光中次第展露,青石板路流淌著月色的余韻,蜿蜒向霧靄深處。
曉嵐眉宇間鎖著輕愁,目光頻頻投向遼遠(yuǎn)處,心緒如暗涌潛流?!奥劻?,剛剛桌上那壇泡菜奶奶家也有,”她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輕顫,“我總懸著心,放不下奶奶。從剛才一出棧,心口就莫名慌得緊?!?/p>
聞柳目光盛滿關(guān)切,輕輕握住她微涼的手,試圖渡去一絲安穩(wěn),“媽媽說不要讓憂慮先于晨光抵達(dá)。要是實在放心不下,要不你回去看看?!?/p>
曉嵐貝齒輕咬下唇,頷首,眼底沉淀著堅毅與一絲無可奈何的蒼茫,“奶奶一個人,要是出了啥事……”
跫音回響在未醒的街巷。店鋪門扉緊闔,守著小鎮(zhèn)酣眠的靜謐。偶有早起的啼鳥啄破沉寂,在枝椏間拋落幾聲清亮的顫音。
行至小鎮(zhèn)邊緣,瀾滄江豁然橫陳于前。晨光在江面熔煉萬點碎金,奔騰涌動如蟄伏的金鱗巨龍。兩岸層巒覆滿濃翠的翡翠衣袍,在微風(fēng)中漾起連綿的綠濤。
曉嵐步履促急,每一步都踩踏在腔子里沉悶的回音上。心早已越過千山萬水,飛回那方小小的院落,憂懼如江潮,反復(fù)拍擊心岸。聞柳默默緊隨其后,目送她的背影被初生的光線勾勒。那單薄輪廓在浩渺天地間,清晰分明,又脆弱得令人心悸。
行至江畔草地,一位牧人驅(qū)趕羊群的身影闖入視野。牧人臉上鐫刻著高原陽光特有的赤誠笑容,暖意融融。羊群散落在草海間,啃嚙天穹投下的蓬松云影,構(gòu)成一幅渾然天成的圖卷。曉嵐疾步上前,借來牧人的通訊工具。
聽筒被微顫的指節(jié)握緊。鄰居焦灼的聲音撞入耳膜:“嵐嵐,你奶奶昨天忽然染急癥,情況還有點嚴(yán)重,快回來……”曉嵐的臉霎時褪盡血色,聽筒險險脫手,強忍哽咽:“好……我馬上回來……?!狈畔侣犕?,她轉(zhuǎn)向聞柳,淚光在睫下輾轉(zhuǎn),“聞柳,奶奶…我得回去?!甭劻挥X心被緊攥,再次握住那雙冰冷顫抖的手,“去吧,我自己去沱沱河?!?/p>
曉嵐停駐,自懷中取出那份詳繪的地圖,鄭重托付于聞柳。紙上的墨線,勾勒著期盼與可能的曙光?!案@張地圖走就不會迷路。”她又將兩人備下的干糧、器物,一一交付,“這些足夠你支撐一段路程。千萬小心,不要相信藍(lán)工裝的人……”
聞柳接過,目光沉靜如磐石,“我一定定會找到真相。你好好照顧奶奶,別擔(dān)心我?!?/p>
曉嵐頷首,眼中水霧蒸騰。她深吸一口江風(fēng),努力穩(wěn)住心神。濕漉漉的風(fēng)穿過發(fā)絲,如同挽留的手指。她望向聞柳,眷戀與憂思交織成網(wǎng),“你一人孤身行路,一定要時時當(dāng)心,記得按時吃飯,不要虧待自己?!?/p>
聞柳嘴角牽起一抹安撫的笑痕?!爸懒?,你也是?!?/p>
曉嵐轉(zhuǎn)身離去。每一次腳步的挪移,都牽扯著無形的藤蔓,而另一端根系深埋的家園卻催促著步伐。她的身形在晨光中漸次渺小、融蝕,終被起伏的山巒與黛色林靄吞沒。
聞柳深吸一口凜冽江風(fēng),轉(zhuǎn)身踏上溯流而上的孤旅。瀾滄江水勢洶涌,轟鳴是亙古大地不甘沉寂的脈搏。陽光在浪尖上碎裂成千萬金箔躍動的精靈,肆意旋舞。
兩岸群山肅立,披拂著繁密的綠色織錦,搖曳中發(fā)出細(xì)碎的沙響,為他的旅途織就綿延的詠嘆。
江流以巨獸之力沖撞堤岸。經(jīng)年累月,岸石被打磨成沉默溫潤的模樣,那些深淺蜿蜒的溝壑,是大自然鐫刻的密碼,等待破譯。
聞柳跋涉在江畔崎嶇小徑,碎石時常在足下滾動傾覆,道路如狡黠水蛇,時而貼伏江岸,時而鉆入幽林深處?;牟菀盎ㄗ杂陕樱邤躺珴稍陲L(fēng)里輕輕搖曳致意。
前路愈發(fā)險惡。江水漫過淺灘,形成冰冷陷阱。聞柳挽起褲管,趟入寒流,刺骨的涼意直透筋骨,咬緊牙關(guān)向前。傾倒的巨木橫亙,須費力攀爬或繞行。荊棘之網(wǎng)埋伏林間,銳刺劃過肌膚,滲出細(xì)微血線。然而信念灼灼如心燈,足以壓下皮肉的痛楚。松脂香氣在林間彌漫,陽光自葉隙漏下,灑下滿地碎金流銀,幻影重重。
糧秣漸薄。水囊亦輕。聞柳凝視奔涌的江流,唇間干渴的裂紋撕扯猶豫。水色澄澈,不知道能不能喝?他蹲踞岸邊,掬起一捧沁涼,淺嘗。入口微帶土腥,并無異樣,這才放心牛飲幾口。暫時消解的焦渴間,數(shù)只江鷗掠過水面,翅尖點破鏡面,漾開圈圈漣漪,鳴叫歡暢。
烈日行至中天,熾焰灼烤。江面蒸騰起淺淡水煙,為奔流蒙上一層迷幻面紗。遠(yuǎn)山在霧靄中浮動,若隱若現(xiàn),恍如瓊閣蜃景。輕煙裊裊聚散,聞柳孑然身影移動于壯闊江岸,獨行者的輪廓被斜陽推長,如影相伴。
行至開闊的河灘,卵石鋪就星河,在日光下折射七彩碎芒,一片流動的寶石灘。江水于此放慢腳步,回旋成幾灣清淺水泊。魚群斑斕的精靈,在澄澈水草間自在游弋,忽然躍出水面,彈跳晶瑩珠串。此間生機勃勃的安謐,是旅程中珍貴的慰藉。細(xì)膩沙粒自指縫滑落,帶著細(xì)微癢意。
告別河灘,山水畫卷變幻。聞柳忽然間撞入一片搖蕩的金色火焰之海,那是無垠的油菜花田。微風(fēng)推送層層金浪,裹挾淡香,引蜂蝶翩躚,翅翼扇動嗡嗡聲譜曲。須臾又闖入綿延青玉林海,修竹在風(fēng)中奏響清越簫管,葉脈流轉(zhuǎn)翠色熒光。
暮色四合,森然之象滋生。月華在江面鋪展一條蜿蜒銀練,通往幽冥深處。林濤在凜冽江風(fēng)中嗚咽,幽暗中似有萬千窺伺的眼。聞柳加快步伐,渴求一處棲身之所。月光霜白,萬物披紗,靜謐中蟄伏秘辛。
終于,江畔山壁凹陷一處容身的淺洞。石隙滲出幽冷濕氣,壁上凝結(jié)的水珠在月光下,成為凝固的星河碎片。拾取洞旁枯枝,聞柳以火石引燃篝火。躍動的焰光驅(qū)散暗影,噼啪低語是亙古的秘咒。他守著暖焰,火舌舔舐著紛雜思緒。曉嵐回到家了嗎?奶奶怎么樣了?往日探尋的點滴在火光中明滅。洞外,江風(fēng)依舊咆哮,濤聲浩蕩,是天地奏響的安眠曲。
翌日清晨,鳥雀啁啾叩醒夢境。煦暖晨光探入石穴,拂過面頰。出得洞來,江面浮漾薄紗般的晨霧,遠(yuǎn)山輪廓在氤氳中暈染,如一幅正徐徐展開的水墨。霧靄漸淡,山巒青翠如洗。
茵茵草葉間,朝露懸垂,每一顆都包孕一個剔透的小宇宙。聞柳深吸一口澄澈,草木與江水的清氣滌蕩肺腑。清點行囊,糧水已經(jīng)見底了,必須要補充了,這么下去,走不了多遠(yuǎn)。無名野花綴滿草甸,帶露搖曳,楚楚含情。
沿江而行,聞柳目睹著一路的異草奇花。有碧葉舒展如精雕扇骨,亦有異卉綻放五彩華章,吐納暗香,招引蜂圍蝶陣。他謹(jǐn)慎避開芒刺的埋伏。陽光穿過密林篩下光斑,如一場金色的微雨。
午時的驕陽將江面煉作熔金鏡面。干渴灼喉。幸運的是,他尋得一道自巖隙奔涌的清溪,泉水琤琮,自鳴天籟。聞柳俯身,痛快啜飲那沁涼甘泉。復(fù)又汲滿水囊。溪石青苔滑膩,步履維艱。
溪水滋養(yǎng)精神,他逆流上行,繼續(xù)渴求食物。林間偶綴紅果,色澤誘人,他采下一枚,齒破薄皮,漿果酸澀的汁液迸裂在舌尖,竟是意外的慰藉。于是他又采數(shù)十枚放入入行囊。果香在林蔭間浮動,斑駁的光影篩落,如墜迷離夢境。
前行途中,偶然邂逅一只通體雪練的小狐。狐目宛如寒潭深藏的墨玉,靈性閃動。它駐立于道旁,好奇打量這不速之客。聞柳停步,與那對深邃黑瞳靜默相覷。小狐偏頭,似有所感,倏然轉(zhuǎn)身遁入林深。聞柳心中微動,舉步隨行。那道雪白的身影在林隙間忽閃,如同林間逸散的流光。
小狐引他至一棵古木下,對著黝黑樹洞輕喚數(shù)聲。聞柳探看,蜜香浮動。心中驚喜,此天然珍饈可補氣力。他小心翼翼自洞中舀取金黃蜜脂,盛入小瓶。濃郁甜香肆意彌漫,古木華蓋投下濃蔭,籠住這短暫的饋贈。
辭別靈狐,孤程再續(xù)。距離沱沱河漸近,江面舟楫偶現(xiàn),漁人的身影在粼粼波光中晃動,撒網(wǎng)入水,期待深藏于湍流下的生機。聞柳探詢前路消息,漁人淳樸的笑靨盛著關(guān)切,告誡前方坎坷多艱,珍重為上。言語落于江風(fēng),浸滿人間煙火。
暮色燃遍西天,江流被余燼點燃,熔金熾紅交織閃耀。聞柳的身影在長岸上拖曳出沉默的剪影。此刻江水平復(fù)了晝間的洶涌,宛如沉靜的處子。葦叢在晚風(fēng)中低吟,譜寫著溫柔的暮曲。聞柳佇立江畔,靜觀天地潑灑的瑰麗畫卷,一路艱辛在此刻凝成琥珀。他沉浸于這片刻的澄明,心緒隨江流漂向未知的遠(yuǎn)方。明日,沱沱河的謎霧深處,或?qū)⒔议_又一段時光的封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