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軒的日子,像廊下竹影的移動,緩慢卻堅定地向前推移。那株碧心蓮的嫩芽在春桃的悉心照料下,舒展著青翠的葉片,日漸茁壯,已隱隱有了亭亭之姿。花圃里,沈清羽用【靜水錄】種子種下的草莓苗也開出了細碎潔白的小花,點綴在綠葉間,帶來一絲清甜的期待。
府中的氛圍卻悄然變得不同了??諝庵袕浡环N忙碌而喜慶的氣息。仆婦們腳步匆匆,低聲交談間總帶著“壽宴”、“賓客”、“席面”等字眼。原因無他,沈府的老夫人,沈清羽的祖母,七十大壽在即。
清暉堂成了臨時的指揮中樞。母親林氏每日忙得腳不沾地,核對禮單、安排宴席、布置壽堂、分派差事,眉宇間雖帶著喜色,卻也難掩疲憊。連帶著府中其他各處,也平添了幾分緊張和喧嚷。
這份熱鬧,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不可避免地漾開漣漪,波及到了疏影軒這方靜水。
先是林氏派人來問,二小姐為祖母準備的壽禮可備好了?需不需要母親幫忙參詳?沈清羽溫婉地回話,說正在準備,請母親放心。她確實準備了,一匣子自己親手抄寫、字跡工整清秀的《金剛經(jīng)》,不求貴重,但求一份虔誠心意。這是最穩(wěn)妥、最不出錯、也最省心的選擇。
接著,是沈清韻和沈清菡的又一次“緊急求助”。
“二姐姐!二姐姐救命!” 沈清姝沖進小院時,手里還捏著一團皺巴巴的彩線,小臉上滿是抓狂,“母親讓我給祖母繡個抹額當壽禮!這纏枝蓮的葉子怎么繡都歪歪扭扭的!還有三天了!這可怎么辦??!” 她身后跟著愁眉苦臉的沈清婉,手里拿著個繡了一半、針腳明顯不均的香囊。
顯然,在“壽禮”這件事上,兩位妹妹遭遇了比閨學策論更嚴峻的考驗。
沈清羽放下手中那本剛看到“莼鱸之思”的《山家清供》,內(nèi)心無聲嘆息。看來這壽宴前的最后幾日清凈,也要泡湯了。
她沒有直接接過繡繃,而是慢條斯理地拿起小剪子,走到廊下那盆長勢喜人的茉莉旁,仔細修剪掉幾片過密的葉子。陽光灑在她素凈的側(cè)臉上,動作從容不迫,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針線功夫,急不來的?!?她修剪完,才轉(zhuǎn)過身,聲音平和,“既是心意,重在誠,不在巧?!?/p>
沈清韻急得快哭了:“可…可這也太丑了!拿不出手啊二姐姐!”
沈清羽目光掃過那歪扭的纏枝蓮和歪斜的香囊,沉吟片刻。她前世雖不精女紅,但基本的審美和“糊弄學”精神是深入骨髓的。
“抹額重在實用,花樣繁復反顯累贅?!?她指了指沈清韻的繡繃,“不如只取蓮心一點,或繡個圓融的‘壽’字?針法用最齊整的平針即可,不必追求繁復。顏色…用穩(wěn)重的石青配金線,既壓得住,又顯貴氣。” 她給出了一個化繁為簡、降低難度的方案。
沈清姝眼睛一亮:“只繡個‘壽’字?平針?這個…好像我能行!”
她又看向沈清婉的香囊:“香囊小巧,針腳不勻更易顯。不如…在里面多放些上好的干花香料,味道濃郁些?外面…綴幾顆圓潤的米珠遮掩一下?” 一個揚長避短、轉(zhuǎn)移焦點的策略。
沈清菡看著自己那歪扭的香囊,再想想塞滿香料的可能,小臉上也露出了希望:“嗯!多放香料!放沉水香!祖母喜歡!”
【滴…宿主因勢利導,化‘繁難’為‘簡約’,解他人之困,亦護己身之寧,‘安閑意’圓融流轉(zhuǎn),潤物無聲…】【靜水錄】的播報帶著一種通達的意味。
兩個妹妹得了“錦囊妙計”,如獲至寶,千恩萬謝地捧著她們的半成品跑了,滿心都是“簡化版壽禮”的新希望。
終于打發(fā)走了“喧嘩源”,沈清羽還沒來得及重新拿起書,春桃又一臉神秘兮兮地湊了過來,手里還捧著個小巧的竹簸籮。
“小姐,您快看!咱們的草莓…好像結(jié)果子了!” 春桃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
沈清羽聞言,精神一振,立刻起身走向花圃。
只見那幾株草莓苗的綠葉掩映下,果然藏著幾顆小小的、青白色的果實!只有指甲蓋大小,形狀還不甚規(guī)則,卻實實在在地掛著,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半透明的青玉質(zhì)感。
“真的結(jié)果了!” 沈清羽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撥開葉子,仔細端詳著那幾顆小果子。一股極其清新、混合著青草和淡淡果香的微甜氣息,隱隱飄入鼻端。雖然還遠未成熟,但這生命的孕育,本身就充滿了喜悅。
【滴…‘山野小莓’初結(jié)青實,蘊藏自然生趣,‘安閑意’受其牽引,如觀星火,靜待燎原…】 【靜水錄】似乎也對這小小的收獲感到愉悅。
沈清羽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碰了碰其中一顆最飽滿的小青果,涼涼的,硬硬的。她眼中漾開真切的笑意:“好生看護著,別讓鳥雀啄了?!?雖然現(xiàn)在吃不到,但這份等待成熟的過程,也成了疏影軒里一份新的、安靜的期待。
壽宴的正日子終于到了。
疏影軒仿佛成了喧囂海洋中唯一寧靜的孤島。院門緊閉,隔絕了前院的鑼鼓喧天、賓客寒暄、觥籌交錯。沈清羽換上了一身母親早前為她備下的、顏色稍顯鮮亮些的煙霞粉新衣,略施薄粉,發(fā)間簪了一支素雅的珍珠簪。這是她作為嫡孫女,必須出席壽宴的“最低配置”。
她帶著那份手抄的《金剛經(jīng)》,在春桃的陪伴下,安靜地穿過熱鬧的庭院,前往壽堂。
壽堂里,燈火通明,紅燭高燒。老夫人穿著簇新的福壽紋樣吉服,端坐在主位,滿面紅光,接受著兒孫和賓客的叩拜祝賀??諝饫锘祀s著脂粉香、酒菜香、還有濃郁的檀香,人聲鼎沸,笑語喧嘩。
沈清羽在人群中看到了精心打扮、努力周旋在女眷中的沈清韻和沈清菡。沈清韻頭上戴著她那簡化版的“壽”字抹額,似乎頗得幾位夫人夸贊,小臉上滿是得意。沈清菡腰間的香囊果然塞得鼓鼓囊囊,沉水香的味道老遠就能聞到,也吸引了一些注意。
沈清羽垂下眼睫,避開那些或打量或探究的目光。她像一尾沉默的魚,悄然游弋到人群邊緣。在合適的時機,她上前,恭恭敬敬地向祖母磕頭祝壽,奉上那匣手抄佛經(jīng)。
“好孩子,有心了。” 老夫人笑著接過,并未多言,只慈愛地拍了拍她的手。對于這個安靜得幾乎沒什么存在感的孫女,老夫人一向是寬容多于期望。
沈清羽溫順地退下,再次隱入人群的陰影里。她找了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面前的小幾上擺著精致的壽桃、瓜果和點心。她安靜地坐著,眼觀鼻,鼻觀心,仿佛周遭的熱鬧與她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
【滴…宿主身陷‘喧嘩鼎沸’,心守‘方寸安然’,‘安閑意’如定海神針,巋然不動…】 【靜水錄】的播報如同清泉,滌蕩著周圍的嘈雜。
沈清羽的目光落在面前那碟做成壽桃形狀、粉白可愛的點心上。她拿起一個,小口小口地吃著。甜軟的豆沙餡兒,細膩的外皮,味道很好。她專注地品嘗著這點心的滋味,仿佛這是此刻唯一值得關(guān)注的事情。
賓客的交談聲、絲竹的演奏聲、孩童的嬉鬧聲…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她的心神,早已飄回了疏影軒。想著那幾顆青澀的小草莓,想著廊下那盆開得正好的茉莉,想著那株日漸挺拔的碧心蓮…還有那架鋪著軟墊的秋千椅。
壽宴進行到高潮,氣氛熱烈。沈清羽卻悄然起身,借著更衣的由頭,帶著春桃,像兩片不起眼的落葉,無聲無息地飄離了這片喧囂的海洋。
重新踏入疏影軒的小院,仿佛瞬間切換了天地。門扉隔絕了前院所有的熱鬧,只留下滿院清寂的月光,竹影搖曳,晚風帶著涼意和草木清香拂面而來。
沈清羽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帶著夜露氣息的清涼空氣涌入肺腑,洗去了壽宴上沾染的所有煙火氣與脂粉香。她脫下那身略顯束縛的煙霞粉外衫,換上慣常的素色寢衣。
春桃端來溫熱的洗漱用水。沈清羽坐在窗邊,就著月光和燭火,慢慢洗漱。窗臺上,那盆茉莉在夜色中依舊散發(fā)著清幽的香氣。
洗漱完畢,她走到花圃邊,借著月光,去看那幾顆隱藏在葉下的小青果。它們似乎比白天又長大了一點點,在月光下泛著朦朧的青輝。
沈清羽伸出手指,再次輕輕碰了碰那微涼的小果子,指尖傳來一種奇異的、充滿生機的脈動感。
她收回手,唇角彎起一個無人看見的、極其放松的弧度。前院的壽宴仍在繼續(xù),笙歌未歇。而她的世界,已然回歸了這片月光下的、草木生息的寧靜。
壽宴的漣漪,終究無法擾動這方寸間的深潭靜水。她轉(zhuǎn)身,走向內(nèi)室,帶著對明日、對那幾顆小草莓成熟的、安靜的期待,沉入無夢的安眠。疏影軒的夜,靜謐無聲,只有月光與花香,溫柔地守護著這份獨屬于沈清羽的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