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光不凝,徐有悠長。
柳江鶴好難得起了個早,慢慢騰騰地從被窩里起身,依舊沒睜眼,一雙紅眸沒睡醒地掩于眼皮下,黛色長睫輕顫,纖長素手摸索著攀上窗棱,身下一動,背就靠在床背上了。
大概是許久沒有早起了。
有個人累著,有個人閑著。
這不公道。
他抬眼亮出紅眸,望向似有幾分花楹色調(diào)的遠(yuǎn)山,往常山翠如黛,這時候,染了幾分花楹藍(lán),入目無論左右,都是連延的山巒和花楹藍(lán)。
眼角勾起一分困頓。
既然起早,他心一橫,起身一個翻轉(zhuǎn)就頭靠在了窗棱,江湖清風(fēng)過,撩起背后肩前絲縷青絲。頭只昂了一瞬,脖子下倒灌山湖清晨涼氣,一瞬的,他便將頭埋到肘彎里了。
一眼順下去,除卻鵝卵青石間草藥生長,再不見多的綠。
手抵得發(fā)麻。
在這待如此之久,喂到嘴邊的總是翻騰熱氣的煮藥,但身上的傷總是半好未愈,總免不了一些格外的心思悄生。
回答是一席春謐晚風(fēng),他搭在窗棱邊,入目是惹眼的花楹藍(lán),他欣賞這樣的答案。
身邊是季春迎孟夏的交接,是淡淡的,不濃烈的慢熱。
正要閉眼,耳邊傳來陸青云的低語。
“起了就起來吃飯吧。”末了還不忘嗔一聲,“起這么早,又在想什么?”
他拱手而靠于院內(nèi)銀杏樹旁,一眼看過去,似乎在閉目養(yǎng)神,柳江鶴看得不真切,只能看清那素凈白皙的臉上的灰瞳似有半睜。
柳江鶴索性雙手一撐窗棱,翻身一轉(zhuǎn),就出了室內(nèi)。
陸青云本來半睜的灰瞳沉了沉神色,雙眉有了起伏,這好好室門不走的,翻窗干什么?
“翻窗干什么?什么急事用得著翻窗?”
雖有些納悶,但語氣還是聽著冷淡。
“我來看看你?”
這回真是摸不著頭腦了。
一句話,先是讓他有些頭腦發(fā)白,再來就是想笑,別過頭的時候也就真的在嘴角掛了絲絲笑意。
“吃飯吧,這么早起,你也算能趕上頂熱乎的?!弊旖菑?fù)平,陸青云向他擺擺手,就起身走向院中的石桌。
柳江鶴跟在他身后,心里還在感慨陸青云的理家能力。
左有清潭臥芙蕖,右有矮墻掛藤蘿,前有梧桐后有杏。
看得誰都好心情。
石桌上規(guī)規(guī)矩矩擺著兩碗桂花紅棗粥,白里透粉的素粥還滾著熱氣,帶著香撲鼻而來,靜靜地穩(wěn)在白瓷碗里,還是熱乎的看著誘人。
兩碗桂花粥中夾雜一碟三冬咸菜。
陸青云先于他坐下來,夾了一筷子咸菜攪在熱乎的素粥,迅速地,就以筷子為中心轉(zhuǎn)起青黛的圓圓圈圈。
“柳江鶴,起這么早,是想做什么事嗎?”
陸青云只是攪拌咸菜和著素粥,沒急著吃飯。
“你哪只眼睛看著我認(rèn)為我是個忙人?。俊?/p>
柳江鶴將長袍一攏,就屈身坐下,也是夾了一筷子,但沒耐心攪和,只是順著就將粥喝下去了。
但只是下一秒,他又一口吐回來了一些。
“陸青云,很燙你知道嗎?”
柳江鶴被燙的用手扇著風(fēng),吐著燙紅的舌頭,雙眼看著對面好整以暇的陸青云。
對面的人看他這樣,先是輕笑一聲,再是撐著頭,不慌不忙的繼續(xù)攪和兩下才端起碗抿了一口。
“得了,也沒多燙吧。”
陸青云懶得再說他浮夸的演技,他拿過柳江鶴的碗筷,輕手?jǐn)嚭土藥紫?,?fù)又推到他面前。
“不燙了,快喝吧,難得你喝上熱乎的?!?/p>
“謝謝小陸大夫~”奸計得逞的柳江鶴也不燙了,面上露出近似討好的笑,端過碗就仰頭開始喝了。
“你若真無事,過會去和我把賬算了?!?/p>
陸青云看他的確像個沒事人,也想著放松自己,在喝完最后一口粥時,終于輕聲說出要求。
“好啊。”
剛好柳江鶴也想找他聊聊。
喝完粥,柳江鶴便勤快地收拾碗筷,乖巧地好似在向陸青云搖尾乞憐。
“柳江鶴?你真的沒事嗎?”
“有事不是有大夫嗎?怕什么?”
陸青云無語扶額,果然沒說到同一個話上,但看他如此無害,也就嘆了一口氣,姑且沒追問。
陸青云獨自一人坐在正庭之中,面前是看不見盡頭的賬目,賬目滾滾,流入財生。
遠(yuǎn)山的扶光逐漸醒目,時間一來二去已經(jīng)比平時花的多了。
算完第一筆花心齋的賬目,就聽聞腳步聲自鵝卵小道來。
“陸九,我來啦?!?/p>
陸青云頭都沒抬,只是低低應(yīng)了一聲表示知曉。
柳江鶴直接屈身坐在對面,笑臉盈盈,面容謙謙,但怎么看都覺得玩世不恭。
他扒拉了兩眼賬目,輕笑一聲。
“陸九,你有這么多藥物,怎么不見你給我用什么好藥材?一個小大夫,怎么有那么多毒藥啊?”
陸九被他這么一問,還真問懵了,但隨即就反應(yīng)過來了。
“你想要什么?狀體?養(yǎng)丹?”
他沒回答后者問題,只是轉(zhuǎn)身去翻犄角旮旯里的藥材。
但這些答案都是否定的。
柳江鶴無賴著臉,笑嘻嘻地一一否定。
“不需要哦~”
“那玩意我有,你需要我送你點?”
誰是大夫?誰有藥房?
真是倒反天罡。
陸青云還沒皺眉的時候,手似乎碰到什么了。
他眼神下移,卻在看清盒子的時候,額上留下一滴冷汗。
自始至終都在只是陸青云的柳江鶴自然看的真切。
“陸青云,那是啥?”
柳江鶴正要起身,卻被一口“沒什么,是毒藥?!被亟^。
這所謂的“毒藥”被藏在更深處。
陸青云佯裝無事發(fā)生,但額角的冷汗已經(jīng)掛在臉上了,臉上牽起一抹無味的笑。
“你不是來幫我算賬目的嗎?怎么來問我這些?”
陸青云狐疑地抬眼看了他一眼。
“下次藥再甜點就不會再問了?!?/p>
明覺不對,柳江鶴也依舊笑嘻嘻的,一臉無所謂,好像問題就不是他問的。
“陸九算賬本吧,天大亮了?!?/p>
遠(yuǎn)山已全散盡了迷蒙霧藍(lán),院外古樹的疏影也已退出正庭。
陸青云一臉無可奈何地看著罪魁禍?zhǔn)?,被他這無可厚非的臉皮無語凝噎,幽幽的眼神看著柳江鶴發(fā)毛。
“柳江鶴,我有一事托給你怎么樣?”
“陸小大夫只管提。”
柳江鶴拍了拍胸脯,一副包在身上。
“把這些賬目算完。”
說完還把眼前的賬目推了推,直推到他面前。
說完起身就走,身影輕快,頗有一副報仇成功的快意。
影子無限拉長,一身疲倦好像都泄在地上。
柳江鶴收了面上的笑,用低到只能自己聽到的聲音回答。
“好啊,你拜托的?!?/p>
時辰有光轉(zhuǎn),日月可縮影。
樹影婆娑,經(jīng)一縮長的功夫,柳江鶴也能于案前正身。
還真是批了一天的賬目。
柳江鶴沒忍住伸了個懶腰,視角不經(jīng)意瞥到了角落的包裹。
他真的會懷疑是不是毒藥。
他齊了齊眼下的賬目,凌亂的賬目也有了厘頭,乖乖的被壓在一顆暗紋花石下。
再晚些就是夜色漸黑沉,云有暗涌色。
他起身就翻那隱身于犄角旮旯里的藥材。
他一雙手直往深處,還真就摸出“毒藥”了。
“毒藥”的封蓋鳳彩琉璃,盒子本身紋理無常,一眼看不出什么不正常,也看不出是不是毒藥。
“是不是毒藥先嘗嘗看,順便再去找陸九邀功,出事了找他就行?!?/p>
他擅自撥開封蓋,里面乖乖正正地躺著幾個圓滑金燦的丹藥。
看著成色上品,怎么就是毒藥了?
信手就拈來了幾顆,不吃白不吃,吃就吃多點。
吃完還不忘將它收好,乖張地收拾作案現(xiàn)場,好像從沒干過壞事。
待一切都復(fù)原,他才起身,他沒注意到,臉上已經(jīng)起了一層紅暈。
月色不明媚,臉上的紅暈也顯得若有若無。
他背過手,身邊的斜影拉得格外長。
他才洋洋灑灑地走到中庭,莫名覺得全身燥熱。
哪怕是四季時令,那也是慢熱,何況這春林晚風(fēng)的,怎么會徒然生起燥熱。
但沒辦法了,他找到路青云了。
他盡力克制著燥熱瘋涌,體內(nèi)的溫度早已不正常,他緊抿著唇,只是從后背抱住那一縷仙影。
陸青云迅速轉(zhuǎn)過身,幾乎在他抱上來的瞬間就發(fā)覺他不對勁。
“你發(fā)燒了?還是說偷吃了……”
不用說都明白偷吃什么了。
“你…怎么不跑?”
柳江鶴按捺著身體的熱氣,抿了半天的嘴,好不容易平復(fù)語氣,就蹦出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
“我是你大夫,我走了,你有解藥嗎?”
“陸青云……還真是毒藥啊?!?/p>
理智快被燥熱堙沒了。
但面前人的臉真是降溫器。
最起碼他說話還帶著理智。
“柳江鶴,你給我留的是空盒子嗎?”
陸青云看他強(qiáng)撐的身體縮成一團(tuán)他也不好說什么,他沒見過柳江鶴這一面。
合歡散最能堙滅人的理智而做出欲望行為,看這反應(yīng)他吃得不少,可為什么,要這么強(qiáng)撐,明明自己就是他的解藥,都這時候了,依舊強(qiáng)撐。
“真是有你了?!?/p>
他不知道說什么好,手輕輕撫上他弓起來的背。
“柳江鶴,回屋吧?!?/p>
“這事,明天再算?!?/p>
屋內(nèi)欲望接天,再遠(yuǎn)一些是銅音塵世,再遠(yuǎn)就是不見人聞的遠(yuǎn)山。
人有白歡,敬而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