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客觀評價,永遠主觀偏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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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尹衙門的偏廳里,燭火通明,卻驅不散那從停尸殿彌散而來的、粘稠如實質的陰冷氣息。空氣里混雜著劣質茶葉的澀味、陳年卷宗的霉味,以及一絲若有似無、揮之不去的血腥氣。
柳云卿端坐案前,纖白的手指正緩緩撫過一卷邊緣已經磨損發(fā)黃、墨跡也略顯模糊的卷宗。那是六年前,觀音鎮(zhèn)大火案的原始記錄。她垂著眼睫,長睫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兩彎小小的陰影,神情專注得如同在鑒賞一幅價值連城的古畫。唯有緊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線,泄露了她內心的震動。
柳云卿丙申年七月十五,子時三刻 京畿以西三百里觀音鎮(zhèn),突遭大火,火勢迅猛,風助火威
柳云卿全鎮(zhèn)一百三十二戶,計六百零七口……無一幸免?;饻绾?,焦尸枕藉,面目難辨,多呈蜷縮掙扎狀……查無外力縱火痕跡,暫定天干物燥,灶火不慎,意外失火結案……
卷宗上的字跡冰冷而簡略,寥寥數語,便抹去了六百多條鮮活的生命和一座小鎮(zhèn)曾經存在的所有痕跡。
燕遲無一幸免?
燕遲低沉的聲音在她身側響起。他并未坐下,挺拔的身軀如同沉默的山岳,守在她斜后方一步的位置,既能隨時護持,又不妨礙她的視線。他的目光同樣落在卷宗上,劍眉緊鎖
燕遲觀音鎮(zhèn)雖非通衢大邑,但也非與世隔絕。六百余人,青壯老幼皆有,一場大火竟能無一人逃出呼救?連靠近鎮(zhèn)口的幾家都未能幸免?
他的質疑直指核心,帶著戰(zhàn)場統(tǒng)帥特有的、對傷亡數字的敏銳直覺。
柳云卿指尖停留在“多呈蜷縮掙扎狀”幾個字上,抬起眼,眸中寒星點點
柳云卿陳大人方才說,當年負責勘驗的仵作,在驗尸格目上含糊其辭,只籠統(tǒng)記載‘多為生前燒死’,卻對具體死狀、有無其他外傷避而不談
柳云卿卷宗歸檔后不久,此人便告老還鄉(xiāng),次年便染病身亡,其家人也遷離原籍,不知所蹤
她將卷宗輕輕推至一旁,拿起另一份薄薄的、墨跡較新的名錄
柳云卿這是當年參與觀音鎮(zhèn)賑災及后續(xù)處理的官吏名錄。其中,負責統(tǒng)籌發(fā)放撫恤銀兩的戶部主簿……劉明德
她念出這個名字,指尖在其后標注的“已故”二字上點了點
柳云卿五年前,因酒后失足落水溺亡。而負責調撥重建款項的工部員外郎……孫仲,三年前因‘貪墨瀆職’被革職查辦,流放途中‘暴病而亡’
名單上,幾個名字后面都跟著刺眼的“已故”、“失蹤”、“意外身故”。
燕遲巧合太多了
燕遲的聲音帶著冰冷的金屬質感
燕遲多得像被人刻意抹平的痕跡
柳云卿默然。她拿起最后一頁紙,上面是秦莞方才送來的、對玉清觀剝皮死者初步驗看的結果。
柳云卿死者身份已確認
她清泠的聲音在寂靜的偏廳里格外清晰
柳云卿前戶部倉場大使,鄭通。六年前,觀音鎮(zhèn)大火后,他正是第一批押運朝廷賑災糧草抵達現場的官員之一
柳云卿莞兒驗看其尸體,剝皮手法極其‘精工細作’,創(chuàng)口平滑連貫,幾乎避開了所有主要血管,像是……在完成一件完美的‘作品’
柳云卿剝皮工具并非尋常利刃,而是特制的、薄如柳葉的弧形薄刃,類似畫師用于裁切熟宣的‘挑刀’
柳云卿至于那‘孽鏡地獄’血符,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銳芒
柳云卿繪制所用的‘顏料’,除了死者自身的血,還混入了一種極其罕見的礦物顏料——‘青麟髓’
燕遲青麟髓?
燕遲對這個名字有些陌生
柳云卿一種深藏于西域礦脈深處的藍色礦石,研磨成粉后色澤沉郁如深海,帶有獨特的金屬光澤,遇血則呈現一種詭異的暗紫色調,極難褪色
柳云卿因其開采艱難,色澤又偏冷峻,非頂級畫師或狂熱收藏家,極少有人會使用
柳云卿解釋道,指尖無意識地在案上虛畫著那孽鏡符咒扭曲的線條
柳云卿此物,是宮廷畫院御用畫師調配特殊青色的珍品,民間幾乎絕跡
燕遲宮廷畫師……
燕遲咀嚼著這四個字,目光陡然銳利如刀鋒
就在這時,偏廳的門被猛地推開,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混雜著夜風的寒意撲面而來!京兆尹陳大人臉色慘白如紙,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萬能NPC陳大人:郡……郡主!世子!不……不好了!城西……城西土地廟!又……又發(fā)現一具尸體!死狀……跟玉清觀那個…一模一樣!后背……后背畫著……畫著一個大剪刀!
柳云卿剪刀地獄!
柳云卿霍然起身,月白的裙裾在燭火下劃出一道清冷的弧光!第二重地獄的懲罰,這么快就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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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土地廟,早已被衙役和燕遲帶來的王府親兵圍得水泄不通?;鸢燕枧咀黜懀S的火光將破敗的廟宇和周圍扭曲的人影映照得如同鬼域。
廟內景象,比之玉清觀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具同樣被剝去全身皮膚的男性尸體,以一種扭曲痛苦的姿勢蜷縮在布滿灰塵和蛛網的土地神像腳下。尸體后背,一個由鮮血和暗紫色“青麟髓”顏料混合繪制的巨大“剪刀”圖案,猙獰地張開著,仿佛要將人的靈魂都剪成碎片!剪刀的刃口,正對著尸體被剖開的腹腔——里面的腸子被拉扯出來,剪斷成數截,散落在周圍,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惡臭。
腳下的整張人皮上,血字猙獰:
“天道昭昭,罰罪剪刑!巧取豪奪,斷子絕孫!”
死者身份很快被確認:孫有福,京城有名的米商。六年前觀音鎮(zhèn)大火后,他憑借著與官府的特殊關系,以極低的價格“收購”了大批災民手中僅存、賴以活命的田契地契,轉手高價賣出,大發(fā)橫財。后來更是壟斷了京畿部分糧道,成為巨富。坊間傳聞其手段狠辣,逼得不少人家破人亡。
柳云卿剪刀地獄……專剪十指,懲戒挑撥離間、教唆害人、買賣不公之徒
柳云卿的聲音在血腥氣中顯得異常清冷,她戴著鮫綃手套,并未去碰觸那令人作嘔的現場,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規(guī),丈量著尸體的姿態(tài)、血符的筆觸、以及人皮血字的位置
柳云卿兇手對地獄的‘儀軌’有著病態(tài)的執(zhí)著,他在‘執(zhí)行’他心中的‘天罰’。每一次作案,都是一場精心準備的‘獻祭’
她的目光落在血符那剪刀刃口轉折處流暢而富有張力的線條上,又移到人皮血字那看似狂放、實則暗藏章法的筆鋒間
柳云卿此人書畫功底極深,筆力雄渾,卻又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瘋狂?!圜胨琛质恰圜胨琛?/p>
燕遲站在她身側,高大的身影將她與廟內慘烈的景象隔開大半。他并未看尸體,幽深的目光如同鷹隼般掃視著廟宇的每一個角落:斷裂的蛛網、積塵上的新鮮拖痕、神像背后墻壁上幾道極其細微、像是被銳器刮過的白痕……最終,他的視線定格在土地神像那泥塑彩繪、布滿灰塵的衣袍下擺處。
那里,沾著一點極其微小的、與周圍積塵格格不入的暗藍色粉末。
燕遲來人
燕遲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燕遲取凈布,小心收取神像下擺處的粉末
一名親兵立刻上前,動作極其小心地用特制的薄刃和雪白絲絹,將那點粉末刮取下來。
柳云卿的目光也隨之投去,待看清那粉末在火光下隱隱透出的、如同鱗片般的幽藍光澤時,心頭猛地一跳
柳云卿青麟髓!
她立刻轉向秦莞
柳云卿莞兒,可能確認?
秦莞早已蹲在一旁仔細查看,她秀眉緊蹙,鼻尖輕輕嗅了嗅那絲絹上的粉末,又用指尖捻起一絲,在火光下仔細辨認其色澤和顆粒感,最終肯定地點頭
秦莞(沈莞)確是青麟髓無疑!而且……這粉末顆粒細膩均勻,是經過精心研磨、篩濾過的上品,絕非普通畫坊所用!
線索如同散落的珠子,正在被無形的線迅速串起。
柳云卿兇手在完成這幅‘血畫’后,清理了絕大部分痕跡,卻獨獨在這里留下了致命的‘顏料’……
柳云卿眸光銳利如電,掃過那幾道墻壁上的刮痕
柳云卿他是在刮掉沾在工具上的顏料殘留!工具……很可能是他視若珍寶的畫刀!他太在意他的‘作品’是否完美,以至于在清理時過于專注,露出了破綻!
燕遲能接觸到宮廷御用‘青麟髓’,書畫造詣精深,對六年前觀音鎮(zhèn)慘案內情耿耿于懷
燕遲甚至可能親歷其中……心懷‘天道罰罪’之念,行事偏執(zhí)瘋狂,卻又帶著藝術家般的病態(tài)完美主義……
燕遲沉聲接道,每一個特征都如同重錘,敲打在眾人心上
柳云卿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卷從京兆尹衙門帶來的、記錄著當年參與觀音鎮(zhèn)賑災官吏的名錄上。她的指尖,在一個名字上緩緩劃過,最終停住。
柳云卿畫院待詔……
她輕聲念出這個官職,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一個幾乎被遺忘的細節(jié)
柳云卿六年前觀音鎮(zhèn)大火后不久,朝廷為安撫民心,曾下旨命畫院繪制一幅《觀音慈航普度圖》
柳云卿準備供奉于新建的觀音廟中。領旨主持繪制此圖的,正是畫院待詔——顧南舟!
這個名字一出,偏廳內瞬間死寂!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顧南舟!這個名字在六年前的京城畫壇也曾名噪一時,其工筆人物、佛像莊嚴精妙,尤擅描摹慈悲寶相。然而,就在那幅《觀音慈航普度圖》即將完成之際,畫院卻突然傳出顧南舟“心神耗損過甚,染上瘋疾,失手毀畫”的消息。隨后此人便銷聲匿跡,再無音訊。一幅未完成的、據說沾染了瘋癲畫師血跡的殘圖,也成了宮廷秘藏中一件不祥的禁忌。
柳云卿心神耗損過甚……瘋疾……
柳云卿咀嚼著這官方的說辭,再聯想到土地廟神像腳下那點青麟髓粉末,以及兇手對“孽鏡”、“剪刀”地獄那充滿扭曲藝術感的呈現方式……一個模糊而駭人的輪廓,在她心中驟然清晰!
燕遲查!
燕遲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出鞘的利劍,瞬間打破了死寂
燕遲立刻封鎖所有消息!調取當年畫院所有關于顧南舟及《觀音慈航普度圖》的檔案!查明其籍貫、親屬、六年前所有行蹤!
燕遲特別是大火前后,他是否離開過京城!還有,京城所有可能私下流通‘青麟髓’的畫材鋪、顏料行,以及……廢棄的畫室、寺廟、道觀!此人需要一個絕對安靜、不被打擾的地方,來完成他的‘地獄圖景’!
命令如同水波般迅速傳遞下去。整個京城無形的機器,在暗夜中轟然啟動。
柳云卿卻依舊站在原地,目光沉凝地望向窗外濃稠的夜色。孽鏡懸照,剪刀已落。兇手在用最殘酷的方式,清算著六年前的“觀音舊債”。七重地獄的罰罪,才揭開了兩重。那剩下的五重地獄,又將降臨在誰的頭上?而那個曾經執(zhí)筆描繪觀音慈悲的畫師顧南舟,如今又在何處,用沾滿鮮血的畫筆,繪制著他心中那幅名為“天道”的、血色淋漓的畫卷?
夜風吹過,帶著土地廟方向飄來的、若有似無的血腥氣。柳云卿攏了攏肩頭的薄紗披風,指尖冰涼。她感到一雙溫暖而有力的大手,輕輕覆在了她微涼的手背上。
燕遲別怕,卿卿
燕遲低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帶著磐石般的堅定
燕遲他在暗處,我們在明處。但他畫得越多,留下的‘筆跡’就越多。他逃不掉
他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手套傳來,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柳云卿抬眸,對上他深邃專注、只映著自己身影的眼眸。那里面沒有絲毫對血腥和未知的恐懼,只有全然的信任和守護的決心。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將心底那絲因慘烈景象而生的寒意驅散,反手回握住他溫熱的手指,眸光重新變得銳利而明亮。
柳云卿嗯
她輕輕應道,聲音不大,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意味
柳云卿他逃不掉
兩人目光交匯,無聲的默契在流動。無需更多言語,他們都知道,一場與時間賽跑、與瘋狂對決的狩獵,已然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