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到站,若秋中學西門?!?/p>
“請到此站的乘客從后門下車?!?/p>
座位上的向久渺抬了抬眼睛,摘下右耳的藍牙耳機,半邊臉隱在車里的陰影中。他從座椅上起身,長腿跨了兩步就到了公交車后門口,瘦長的手指摁響了下車鈴后,漫不經(jīng)心地握住了旁邊的欄桿。
公交車在站牌處剎住,后門“啪嗒”一聲打開,但向久渺似乎連慣性的搖晃都沒有,抬腿直接下了魂導公交。他打開手機關了藍牙,看著若秋中學的大門,不緊不慢地邁了進去。
這里是北京,若秋中學。
紅白的教學樓空蕩蕩,只有零星幾個班級傳來細碎的說話聲。每個樓層的走廊幾乎都瞧不見人,光滑的瓷磚上只反射出走廊盡頭的大窗戶和各個教室的窗戶所透進的陽光,晃得向久渺有些刺眼。還有三天才開學,大多數(shù)學生都不想太早來學校。
向久渺打開手機,看了一眼養(yǎng)母發(fā)給他的座位號,然后在二層的走廊里找著高二二班。
二班,四排四號。
若秋招的人少,年年重新分班跟沒分似的,只會調換幾個人。尤其尖子生,為了勻乎各班平均分基本就是上學期在哪還在哪。
向久渺微微仰著腦袋,雙眼透過金框眼鏡的鏡片掃視著教室門框上方的牌子,輕輕念著:“一班,二班……”步子一轉,邁進了高二二班的教室。
教室同樣空曠,只不過意外地還有個低頭收拾東西的同學,看不清是誰。向大學霸皺了皺眉,沒理會。一書包書壓著的肩膀和拎著一兜子練習冊的手似乎都在求他立刻放下那些書。
他走到四排四號,從手臂滑落到椅子上的書包和砸在地面上的拎袋發(fā)出不輕不重的一聲悶響。前桌那個一直低頭搗鼓的男生終于抬起頭來看他,那是張俊秀得十分明顯的臉,大眼睛雙眼皮,眼下還有臥蠶,鼻梁高挺,左側有一顆小小的痣,嘴唇薄厚適中卻十分紅潤。雖然長得很乖,但黑黑的眼珠里那股跟無所謂似的勁幾乎要溢出來了。
向久渺立刻就反應過來這是誰,露出了一個客氣的淺笑——洛遙,洛家的老三,同班同學,以前也是初中同學,只不過沒有特別熟,人緣不錯,有點混,跟江北嫻特別好——沒什么特殊的,但“洛遙”這個名字在腦海中出現(xiàn)時,卻意外地帶了一點復雜的情緒涌上來,像悲哀,又像無奈。
為什么呢?
情緒和疑問不會表露,他笑著打招呼:“是你啊,來的真早?!?/p>
洛遙瞧著似乎不太吃驚,也很禮貌地點點頭,“是啊,東西多。在家里也沒什么意思,就提前一點來,好歹還有同學作伴?!?/p>
向久渺頷首表示贊同,“你坐這——三排四號?”
“嗯,”洛遙好像想說些什么,表情復雜,但很快恢復正常,朝他伸手,“有糖嗎向同學?我中午還沒吃飯,怕待會兒犯低血糖?!?/p>
糖?向久渺淺淺地皺了一下眉,他不是特別喜歡吃糖,但是衣兜里總是會揣上那么幾塊。像初中時花了四塊錢買一小盒奶糖,但一盒八塊他自己常常只會吃一兩塊,剩下的會在與人閑談的間隙遞給對方,營造良好的社交形象。
前幾日出去上課似乎還有人給了他兩三塊方形的奶糖來著……少年修長的手指伸進一邊的外套兜里摸索,幾秒后兩根手指夾了一塊方形奶糖出來,放在洛遙的掌心。
向久渺垂著眼,看著那放了一顆糖的寬大掌心,總覺得似曾相識。初中時是也有什么人,這么隨意地、似乎不認為會被拒絕地伸出手來管他要點什么好吃的么?
洛遙得了糖,仿佛看起來很是歡喜,笑得彎了眼,抬頭道一聲:“謝謝,人真好?!?/p>
向久渺裝作沒聽見,低頭繼續(xù)從包里往外掏教材、筆記和練習冊,將它們整齊地放進桌堂和椅子下方的金屬淺筐里,桌堂里只有左邊要被他碼一摞書,右邊則會堆幾個小本和兩盒圓規(guī),這樣中間留出的空正好夠塞一個塑料水瓶。
他慢條斯理地往桌堂左側一本本放書,練習冊放最底下,然后是打印的卷子掃描件,書和本放最上面……這是他從初中帶上來的擺放習慣,初中他的兩個班主任總因為這事說他,說他“放著桌堂右邊的空不放書,一股腦全塞在下面的小筐里,還放得里出外進的”。他有時聽著,就伸手歸攏一下書本,讓它們瞧著沒那么“里出外進”,當然,最快只需要兩節(jié)課,就能讓它們重新亂七八糟。
后來上了高中,沒人管這事,他反倒還沒那么隨意了。下面的小筐里的書摞雖然也還不算整齊,但至少也不散的張牙舞爪。
那些初中的記憶片段般閃過,忽然定格在一只向他攤開的、似乎充滿期待的手,與先前洛遙的手在他眼前重疊在一起。
向久渺揉著眉心,用力閉了閉眼,眼前場景又重新清晰起來。
怎么會?
又犯毛病了……他想著,心情變得有些煩躁,幾乎是潦草地收拾好了書本,大跨步地走出了教室——自然就沒看到身后洛遙沮喪地低下的腦袋。
洛遙悶悶不樂地emo了一會兒,口袋里的手機振了兩下,他掏出來一看,昵稱為“卓越錫紙燙”的人給他刷了二十幾個問號小人。
卓越錫紙燙:你收拾個書桌是讓學校土地公公吞了嗎磨磨唧唧的
卓越錫紙燙:我跟七妹兒在校門口等你呢
卓越錫紙燙:我真是給你點臉了你是死了嗎
卓越錫紙燙:(黑人抬棺.jpg)
洛遙頓時來了精神,正emo的人是要有發(fā)泄口的,他給自己手掌心里的那塊奶糖拍了張照,發(fā)了出去。
舊星海:?
舊星海:[圖片]
舊星海:我老婆給的
舊星海:我跟他說我低血糖,他心疼我
卓越錫紙燙:?
卓越錫紙燙:人家知道嗎就叫上老婆了
卓越錫紙燙:現(xiàn)在珍惜上了
卓越錫紙燙:人家向九見誰都給糖
卓越錫紙燙:別說你了我上去要他也給
卓越錫紙燙:路邊隨便拽個他不認識的小姑娘他也給
舊星海:我讓你說話了嗎
舊星海:[粉紅泡泡.jpg]
卓越錫紙燙:。。。。
卓越錫紙燙:變臉怪嗎有點意思
卓越錫紙燙:等著吧等向九跟某個沒讓你知道的暗戀者分一個宿舍去
卓越錫紙燙:給你墻角撬了就老實了
舊星海:呵呵
舊星海:完全不用擔心
舊星海:我有后門
卓越錫紙燙:?
卓越錫紙燙:我靠我忘了你是跟月夫人過了明路的
舊星海:我岳母已經(jīng)給我安排宿舍了
舊星海:沒辦法,天命欽定
洛遙看著手機消息暴跳如雷地一條條蹦,頓時感覺神清氣爽,最后滿意地投下一顆炸彈:
舊星海:你們?nèi)グ桑也蝗チ?/p>
舊星海:我要好好學習
卓越錫紙燙:你是讓人奪舍了嗎
舊星海:我老婆有可能在宿舍辛辛苦苦收拾屋子呢
舊星海:我要在教室埋頭苦寫
舊星海:做一個在外面干正事的man
卓越錫紙燙:愛情使人變成傻逼
洛遙哼著小曲關掉手機,居然真的開始寫作業(yè)。等著吧,他暗暗地想,向久渺會夸他的。
向久渺提著已經(jīng)半空的書包去了政教處,拿著學生證往宿舍區(qū)走。
若秋雖然是公立學校,但招生條件特定,政府又為這所年輕的學校準備了充足的資金,所以宿舍比較豪華,是一棟棟雙層小樓,一棟樓住兩個人。男生住A區(qū),女生住B區(qū),但有時會因為人數(shù)的問題出現(xiàn)男女混住的宿舍或者三人宿舍。
向久渺是A區(qū)21棟。行李來之前已經(jīng)按批次放到了學校的住宿處,住宿處的老師把行李和宿舍的門卡拿給他。他拎著行李揣著門卡,去找A區(qū)21棟。
小樓的門口有電子住宿表,顯示住宿信息,包括學生信息和考試成績、年組排名。
向久渺站在宿舍門口,對于未知的舍友做了好充分的準備,他深吸一口氣摁亮了電子住宿表。
但當他看到自己舍友的信息在電子屏上顯示出來時,險些一口氣沒上來。
年組第五十三名,2133屆二班,洛遙。
門卡在門禁上刷了一下,門便開了。一樓是客廳、廚房、衛(wèi)生間和餐廳。學校的確有食堂,但飯也的確常常難吃。因此校門每周開兩次,讓學生去買食物。
客廳還算大,此時有些空曠,廚房也是。二樓則是兩個版型、大小相同的臥室、一個衛(wèi)生間和書房。
有一間臥室已經(jīng)堆了點兒東西,想必是洛遙已來過了。向久渺驚奇地發(fā)現(xiàn)洛遙竟把采光好的那間留了出來。他不解——即使是老同學,當年在初中的關系也不算親近,為什么會做這樣的讓步?
他搖了搖頭,決定先不思考這個問題,只好將自己的東西放進了那間空的,開始收拾。
向久渺帶來的物品大多是筆記本和文具,此外就只有被褥、洗漱用具和衣物,收拾的不算費勁。最貴重的,也就是一臺便攜機腦。而臥室的灰塵被大致地清理過了,不用他自己再弄——同時讓他更加疑惑。
洛遙不在,也問不了。他打開手機,從塔克的消息頁最底下翻出了洛遙,他倆上一次的聊天記錄還停留在他群發(fā)的“端午安康”和對方的感謝。手指懸在屏幕上方,最終一個字也沒打。
他下樓去看了看廚房,宿舍的廚房設備還算齊全,鍋碗瓢盆都有,就是冰箱空蕩蕩。向久渺嘆了口氣,只得先擦了擦灶臺和櫥柜,然后穿上衣服去校門對面的超市買食物。
由于還沒開學,校門仍是開放的。向久渺揣上手機,從一堆生活用品里揪出個購物袋,就出了校門。
此時已是四五點鐘,暮夏的太陽懶懶的掛在偏西的天空,散出溫暖的光。校門對面的商服或許是因為挨著居民區(qū),居然除了雜貨鋪小賣部之外還有家大型連鎖超市。向久渺四處看了看,還是抬腳邁進了超市。
他在貨架中間穿梭,在零食區(qū)猶豫了幾秒,又轉頭去了蔬菜區(qū)。
芹菜、豆角、黃瓜……再買點牛肉,今天晚上芹菜炒肉?好主意。
向久渺在一個轉角碰見了滿臉愁容地推著購物車的南宮博,和旁邊從貨架上拿薯片的江北嫻。兩人都是向久渺的初中兼高中同學,不過江北嫻和向久渺比其他人關系好得多。
江北嫻看見他,便笑著道:“渺渺,你笑話笑話南宮。咱們這屆就一個三人宿舍,讓南宮、沈金懌和孫江海這三個冤種碰上了?!?/p>
向久渺也從貨架上扯下來兩三袋薯片,聽她這么一說便勾起嘴角道:“沒事大姐,他們仨不是關系鐵嗎?這可是若秋人盡皆知的。”
江北嫻跟他一塊兒在貨架中間溜達,他正專心致志尋找什么巧克力味的東西時,江北嫻嘴里忽然飄出來一句:“你舍友誰啊?”
向久渺一聽她說這個,又是差點一口氣沒上來,撇了撇嘴,道:“冤家,洛遙?!?/p>
江北嫻神色略微古怪,但很快恢復正常,“哇……呃,還不錯。洛遙那人就是混了點,人不錯的。你初中的時候跟他——沒走太近,所以不、不太知道?!?/p>
向久渺的疑問又疊了一層——洛遙跟他,好像沒什么淵源吧……怎么大姐似乎話里有話呢?
洛遙嘴里含著那塊向久渺給的奶糖,從差不多空無一人的教學樓出來,他的書包僅僅塞了幾本教材,但他的步子很急切地向A區(qū)21棟邁去。
夏的尾巴也是熱的,風搖晃著小樓之間里的楊樹,發(fā)出沙沙的聲音。他的舌尖是一股清甜的桃子味,混著濃濃的奶香——他愉悅又激動地想著,向久渺向久渺向久渺向久渺……
他用門卡刷開門,進屋去換鞋,一抬眼便有些驚愕:原本落了灰的客廳已經(jīng)被擦的干干凈凈。大理石的餐桌桌面上也擺了幾盤熱騰騰的菜,向久渺正把一小盆米飯端到桌上。
少年在廚房忙了很長時間,白皙的臉上已經(jīng)泛起了紅暈,黑短袖,黑長褲,一雙好看的眼睛被飯菜的熱氣熏出了幾分水霧,仍然透著書卷氣,顯得格外溫和。他淡淡道:“進來,吃飯?!?/p>
洛遙略顯訝異、眼底又隱隱閃爍著興奮地坐到餐桌旁,“都、都是你做的?”
“嗯,不然呢。你也不知道收拾收拾宿舍一樓——喏,喝點汽水,學校不讓帶酒進來,我買了兩瓶汽水?!?/p>
“謝謝……謝謝?!?/p>
向久渺低頭滿上一杯的汽水。他舉杯看著洛遙,黑色的瞳中漫著溫和的笑意,他道:“咱們倆都是飛云來的。雖然我和你以前不大熟,但好歹是老同學,就喝兩杯吧?!?/p>
玻璃杯相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音,杯子里琥珀色的汽水搖晃,咕嚕咕嚕冒著汽。洛遙欲言又止,卻還是笑了笑,向久渺從他的笑里竟隱約看出沮喪來。
那人最后開口了,“是啊,不大熟。但是老同學了,住一塊也是緣分?!?/p>
兩人平和地吃完了一頓飯,談話很平淡,沒有任何爭執(zhí)或尷尬,洛遙會主動在他不說話時提起一個很好的話題,向久渺久違的感到不用自己去控制談話。他們一起收拾了碗筷,然后各自回到了房間。向久渺繼續(xù)把生活用品放到房間里拿著順手的地方,弄完已經(jīng)是十點半了。到校住宿生明天就得去教室上自習,所以想熬夜上會兒網(wǎng)的計劃也行不通了——他嘆了口氣,躺進被窩,疑惑依舊在心中彌漫。
他是不是,忘了點什么?
他沒再想,陷入了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