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嵐城,風像被曬化的麥芽糖,黏在皮膚上,扯也扯不掉。
林初夏把兩根橡皮筋叼在嘴里,雙手繞到腦后,把亂糟糟的短發(fā)扎成兩枚歪歪扭扭的小丸子。
橡皮筋是新的,櫻桃紅,上面綴著兩顆塑料珍珠,一晃就叮叮當當。
“左邊高了?!?/p>
許星野蹲在矮墻上,手里拿著一根剛從菜市場撿來的空心菜莖,正把頂端掰開,做成簡易的彈弓。
許星野說完,用菜莖指了指林初夏的左丸子,指尖沾著一點薄荷的汁。
林初夏“哼”了一聲,把左邊的發(fā)繩扯下來,甩到許星野面前。
“你行你來?!?/p>
許星野把彈弓別在褲腰,真的走過來。
許星野的膝蓋抵著水泥地,手指穿過林初夏的發(fā)間,像穿過一捧曬暖的碎金。
橡皮筋繞到第三圈時,許星野忽然停住——
女孩的頭發(fā)里有陽光的味道,還有一點點草莓洗發(fā)水的甜。
“別動?!痹S星野低聲說。
林初夏就真的沒動,連呼吸都放輕。
她看見許星野的耳尖被太陽曬得透明,細小的血管像葉脈一樣蜿蜒。
三圈半,橡皮筋穩(wěn)穩(wěn)地扣住。
許星野從兜里摸出一截裁好的綠絲帶,在發(fā)繩下方打了個小小的蝴蝶結。
“這樣不會散?!?/p>
林初夏晃了晃腦袋,櫻桃紅的繩子與綠絲帶一起跳動,像兩只不甘寂寞的螢火蟲。
林初夏正要說話,遠處傳來一聲口哨——
“喲,小夫妻扎頭發(fā)呢!”
小胖騎著一輛帶輔助輪的藍色自行車,車把上掛著一串塑料恐龍,叮鈴哐啷。
林初夏撿起一塊碎貝殼就扔,貝殼擦著小胖的輪胎飛過,嚇得他猛踩兩下,差點沖進路邊的鳳尾葵叢。
許星野沒抬頭,只是把剛做好的薄荷彈弓塞進林初夏掌心。
“走,去報仇?!?/p>
十五分鐘后,兩個人蹲在廢棄的燈塔下。
燈塔建于上世紀六十年代,早已停用,鐵門上的紅漆剝落成地圖狀的斑。
門口掛一塊歪歪斜斜的木牌:危險,禁止攀爬。
可對于九歲的許星野和八歲的林初夏來說,“禁止”兩個字,本身就帶著誘人的甜味。
他們沿著螺旋樓梯往上爬,鐵銹味和海藻味混在一起,像某種古老的咒語。
樓梯盡頭是一扇小窗,窗框上纏著斷裂的漁網(wǎng),網(wǎng)眼里卡著一枚褪色的塑料海星。
從這里望出去,整個半月灣盡收眼底。
海面像一塊巨大的藍色玻璃,偶爾有漁船經(jīng)過,留下一道銀色的拉鏈。
許星野把彈弓架在窗臺上,用剛摘的野葡萄做子彈,瞄準遠處小胖的自行車輪胎——
“砰!”
葡萄在柏油路上炸開,紫紅色的汁濺出一朵小小的花。
小胖嚇得跳車,恐龍串摔得七零八落。
林初夏笑得前仰后合,丸子頭跟著一顫一顫。
許星野側過臉,看見她的酒窩在陽光下盛滿了碎金。
忽然,一陣風從海面上倒灌進來,帶著咸腥的雨意。
“要下雨了。”
夏天的雨來得毫無道理。
前一刻烈日高懸,下一刻烏云便像打翻的墨汁,洶涌而下。
許星野脫下自己的藍白格子襯衫,撐在兩人頭頂。
襯衫太小,他們不得不靠得很近——近到林初夏能聽見許星野的心跳,像燈塔里那盞古老的燈,咚,咚,咚。
雨線斜斜地穿過破窗,打濕許星野的左肩。
許星野悄悄把襯衫往林初夏那邊傾,自己的半邊身子卻暴露在雨里。
“許星野,”林初夏忽然開口,“你會一直在這兒嗎?”
她的聲音被雨聲沖得七零八落,卻奇異地傳進許星野耳朵里。
“去哪兒?”
“就是……去很遠的地方,像你爸爸那樣?!?/p>
許星野抿了抿嘴,沒回答。
他從褲兜摸出一根紅發(fā)繩——和林初夏頭上的同款,只是沒有櫻桃珍珠,而是系著一顆小小的、方方的透明塑料扣。
那是許星野上周用舊遙控器拆下來的。
“給你。”
把發(fā)繩纏在林初夏手腕上,打了個死結。
“系上了,就跑不掉?!?/p>
雨越下越大,燈塔的樓梯開始積水,蜿蜒成一條小小的瀑布。
林初夏低頭看腕上的紅繩,塑料扣在昏暗里反著微光,像一顆墜落的星。
回家路上,雨停了,太陽又冒頭,地面蒸騰起乳白色的水汽。
林初夏一腳踩進水洼,濺了許星野一褲腿泥。
林初夏“哎呀”一聲,想跑,卻被許星野揪住后領。
“賠?!?/p>
林初夏眨巴兩下眼睛,忽然踮腳,用剛被雨水洗得冰涼的嘴唇,在許星野臉頰上碰了一下。
“賠你一顆糖。”
許星野愣住,耳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
許星野松開手,假裝專注地研究路邊一只被雨沖昏頭的蝸牛。
走到巷口,許爺爺正坐在竹椅上搖蒲扇,腳邊臥著一只橘貓。
“兩個小鬼,淋成落湯雞嘍!”
老人笑得眼角堆滿褶子,卻起身給他們拿了兩條干毛巾。
林初夏的頭發(fā)還在滴水,許星野先用毛巾給她擦,動作笨拙得像在擦一只暴躁的貓。
橘貓?zhí)献雷?,用尾巴掃落一只搪瓷杯,杯子在地上滾出清脆的一串響。
許星野彎腰去撿,杯子底下壓著一個信封——
牛皮紙,邊角磨毛,郵戳來自“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
信很薄,拆開來,只有一張5寸照片和一行字。
照片上,許政安穿橙色工裝,站在巨大的發(fā)射架前,比著“V”的手勢。
那行字寫得潦草:
“星野,生日快樂。等爸爸回家,帶你去看真正的火箭?!?/p>
照片背面,有一滴圓圓的、褐色的痕跡,像舊舊的血,又像銹。
夜里,林初夏發(fā)起了低燒。
林媽媽給她喂了退燒藥,掖好被角,一轉身,看見許星野抱著枕頭站在門口。
“阿姨,我能不能……睡地板?”
聲音低低的,卻帶著倔強的執(zhí)拗。
林媽媽嘆了口氣,往地上鋪了涼席,又扔給他一條薄毯。
許星野躺下后,林初夏從被窩里探出一只滾燙的手,在黑暗里摸索。
許星野握住那只手,把白天剩下的最后一顆汽水糖塞進她掌心。
糖紙剝開的聲音像一聲極輕的嘆息。
林初夏把糖含在舌尖,含糊地說:“明天……還去燈塔嗎?”
“去?!?/p>
“不過得帶上傘?!?/p>
窗外,月亮從云層里鉆出來,照在地板上。
許星野側過身,看見林初夏腕上的紅發(fā)繩在月光下泛著微光。
他悄悄伸出自己的小指,勾住那根繩子,仿佛這樣就能系住整個夏天。
凌晨四點,林初夏的燒退了。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許星野蜷縮在涼席上,眉頭皺得緊緊的,手里攥著那張照片。
照片邊緣已經(jīng)起了毛邊,像被反復摩挲過很多次。
她輕輕把照片從他指間抽出來,翻過去,看見了那滴褐色的痕跡。
林初夏伸出食指,碰了碰,指尖沾到一點干燥的、粗糙的觸感。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
有些遠行的人,可能永遠不會回來。
而留在原地的人,要用一輩子去等一顆薄荷味的流星。
林初夏把照片放回去,替許星野掖好毯子,然后重新躺下。
窗外的天漸漸泛起白光,第一縷晨光穿過窗簾的縫隙,落在那根紅發(fā)繩上。
櫻桃紅的繩子,綠絲帶蝴蝶結,像一枚小小的、倔強的旗幟,在黎明里輕輕搖晃。
林初夏給我扎頭發(fā)
許星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