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雨下得纏綿,像要把整座城市泡進透明的水里。劉雨嘉蹲在美術樓后的梧桐樹下,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畫板邊緣的顏料——那是去年深秋的赭石,混著點鈷藍,是她畫高箐鴻時調的色,現在干成了塊頑固的痂。
樹洞里塞著半把褪色的傘,傘骨斷了一根,傘面印著某大學的校徽。劉雨嘉認得這把傘,就像認得高箐鴻白襯衫第二顆紐扣總比別的松些,認得他解數學題時會用鉛筆頭敲桌沿,認得他名字里的"箐"字,在字典里念qìng,是山間的竹林,也是她整個高三的偏旁部首。
"還沒走?"
熟悉的聲音裹著雨氣砸過來時,劉雨嘉的指甲在畫板上劃出道白痕。她仰頭看見高箐鴻站在廊下,校服外套搭在肩上,白襯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道淺疤——是去年運動會替她撿標槍時被木柄蹭的,當時她舉著創(chuàng)可貼追了半條跑道,最后把藥盒塞進他褲兜,燙得像揣了團火。
"等雨停。"她把畫板往身后藏了藏,布套上還沾著上周去他家畫室蹭的油彩,是他新調的"雨后青竹",他說這顏色像她名字里的"雨"。
高箐鴻沒說話,只是把肩上的外套遞過來。布料上混著洗衣液和松節(jié)油的味道,是她在畫室聞到過無數次的氣息。劉雨嘉接過來時,指尖擦過他的手腕,那里還留著畫素描時蹭的炭粉,像沒擦干凈的星子。
雨突然下得急了,梧桐葉被打得噼啪響。高箐鴻靠著廊柱站著,手里轉著支黑色水筆,筆帽上的橡膠圈早就磨沒了——那是她初二送他的生日禮物,現在筆桿上刻滿了細小的刻痕,是他解不出題時咬的。
"志愿填了嗎?"他忽然問,筆尖在掌心轉了個圈。
劉雨嘉的指甲掐進掌心。她知道他要去北方的美院,專業(yè)排名全國第一,就像他每次模考都甩第二名三十分一樣,永遠是別人只能仰望的存在。而她的畫板,大概只能考上本地的師范,教小孩子畫簡筆畫。
"還沒。"她盯著樹洞里的傘,想起上周在他家看到的錄取通知書,信封上的校徽和傘面上的一模一樣,"聽說北方很少下雨。"
高箐鴻轉筆的動作頓了頓。雨霧里他的輪廓有點模糊,像幅沒干的水彩。"你畫的那組《雨季》,我給老師看了。"他的聲音很輕,被雨聲撕成碎片,"老師說,色彩感很好。"
那組畫里全是他的影子:趴在課桌上睡覺的側臉,在籃球場投籃的背影,握著畫筆的手。最末那張沒畫完,是他站在畫室窗前看雨,窗玻璃上的雨痕像道沒說出口的話。
"畫砸了。"劉雨嘉扯了扯外套的下擺,聞到領口沾著的他的氣息,突然鼻子發(fā)酸,"等天晴了就擦掉。"
高箐鴻忽然笑了,眼角的弧度和他解出難題時一模一樣。他從口袋里摸出個小鐵盒,扔過來時在空中劃出道弧線。"撿的。"盒子里是枚斷了線的書簽,用青竹做的,刻著個小小的"嘉"字,邊緣還留著點刀痕,"上次去后山寫生,看到卡在石縫里。"
劉雨嘉認得這書簽,是她去年刻壞的,賭氣扔進了竹林。當時高箐鴻蹲在她旁邊,說"刻壞了才好看,像有故事",現在竹片上的裂痕里,還嵌著點泥土,像藏著整個春天的秘密。
雨勢漸歇時,廊下的積水里浮著片梧桐葉,像只翻了的船。高箐鴻彎腰系鞋帶,劉雨嘉看見他鞋跟處補了塊橡皮——是她用剩下的素描橡皮粘的,當時他笑她手笨,卻一直沒換過這雙鞋。
"我媽讓我明天去買火車票。"他起身時,白襯衫的后擺沾了點泥,"說早買有座位。"
劉雨嘉把書簽塞進畫筒,金屬卡扣發(fā)出"咔噠"聲,像道被鎖住的門。她想起昨晚在畫室看到的他的速寫本,最后一頁畫著把斷骨的傘,傘下兩個模糊的影子,旁邊寫著行小字:"雨停了,該走了"。
"那挺好。"她背起畫筒往巷口走,腳步踩在積水里,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腳,"北方的星星應該很亮。"
高箐鴻沒再說話。雨霧里他的白襯衫越來越遠,像朵被風吹走的云。走到巷口時,劉雨嘉回頭看了一眼,看見他還站在廊下,手里捏著那支黑色水筆,筆尖朝著她離開的方向,像在寫一封寄不出去的信。
樹洞里的傘還靜靜地躺著,斷骨的那根指向天空。劉雨嘉摸了摸畫筒里的鐵盒,竹書簽的棱角硌著掌心,像道永遠不會消失的刻痕。她知道有些雨季永遠不會停,就像有些影子,會一直留在畫里,留在沒說出口的話里,留在每個潮濕的回憶里,等一場永遠不會來的晴天。
雨又開始下了,淅淅瀝瀝的,像在念一封未完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