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雨帶著潮濕的土腥氣，漫過"箐雨軒"后院的青石板。二十歲的林雨嘉蹲在那叢最粗壯的"箐天竹"前，指尖撫過竹身上深淺交錯的刻痕——最淺的那道是"箐"，刻痕邊緣還留著銀粉的微光，是奶奶劉雨嘉臨終前用最后力氣鑿的；最深的那道是"嘉"，筆畫里嵌著點褐色的斑，像奶奶說過的"歲月的痣"。

竹旁的石桌上，擺著個褪色的鐵皮盒，是奶奶留給她的遺物。盒蓋上的竹紋已經(jīng)磨平，卻在雨里泛著溫潤的光，像浸了一輩子的雨水。林雨嘉掀開盒蓋時，指尖觸到片干枯的桂花，是從北方寄來的，信封上的郵戳已經(jīng)模糊，只依稀能認(rèn)出"2042.10.3"，是爺爺高箐鴻的忌日。

"小雨老師，孩子們把'青竹獎'的畫送來了。"美術(shù)系的學(xué)弟抱著畫夾走來，畫夾的帆布上印著片并蒂竹，是按奶奶設(shè)計的?；兆龅模?最小的那個男孩畫了您的故事，說要給天堂的爺爺奶奶看看。"

林雨嘉接過畫紙，上面用蠟筆畫著片會下雨的竹林，竹林深處有座竹亭，亭里的石桌上擺著兩碗茶，茶霧里飄著兩個模糊的影子，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高爺爺和劉奶奶變成了雨和竹，這樣就能永遠在一起啦。"

她的指尖在"永遠"兩個字上頓了頓。奶奶臨終前說過，爺爺?shù)墓腔一煸陬伭侠?，畫成?箐雨軒"展廳里的那幅《共生》，畫里的竹根在土里纏成了鎖鏈的形狀，奶奶說"這叫解不開的緣"。去年修復(fù)畫框時，她在畫布背面發(fā)現(xiàn)行極小的字，是爺爺?shù)墓P跡："嘉，等竹長到穹頂，我就來接你"。

雨停的時候，陽光從竹葉的縫隙漏下來，在鐵皮盒里投下細碎的光斑。林雨嘉翻出盒底的舊相冊，最末頁貼著張泛黃的站臺票，日期是"2018.8.8"，票根上有兩個重疊的指印，奶奶說"這是時間的印章"。旁邊壓著張診斷書，是爺爺?shù)模?急性白血病"五個字被奶奶用紅筆涂成了朵花，花瓣上寫著"他說這樣就不可怕了"。

"您看這張！"學(xué)弟指著相冊里的老照片，是奶奶年輕時在畫室的樣子，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手里舉著支銀畫筆，筆桿的月牙形缺口對著鏡頭，"像不像您現(xiàn)在的樣子？"

林雨嘉笑了，眼角的弧度和奶奶年輕時一模一樣。她想起去年在北方美院的檔案室，找到爺爺?shù)膶懮?，最后一頁畫著個小女孩，眉眼像她，手里舉著片帶缺口的竹葉，旁邊寫著："若有來生，讓她活在晴天里"?？赡棠炭傉f，她的名字"雨嘉"是爺爺取的，"雨是他，嘉是我，加起來就是我們"。

午后的雨又開始下了，這次帶著點江南的纏綿。林雨嘉抱著鐵皮盒走進"箐雨軒"的主展廳，穹頂?shù)闹耧L(fēng)鈴在雨里輕輕搖晃，每個鈴舌的竹葉上，都系著張孩子們寫的信。她把爺爺?shù)膶懮痉胚M展柜，和奶奶的《余生青竹》并排擺著，中間的空隙里，放了片剛摘的并蒂竹芽。

"解說牌該換了。"她對著展柜輕聲說，像在跟爺爺奶奶對話，"要加上'他們的故事還在繼續(xù)'。"

展廳的互動區(qū)傳來孩子們的笑聲，是在玩"調(diào)顏色"的游戲——用鈷藍、鈦白和赭石調(diào)出"箐天雨"，誰調(diào)的顏色最像竹風(fēng)鈴上的銀輝，就能贏得爺爺設(shè)計的竹制書簽。林雨嘉看著那個總輸?shù)男∧泻?，突然想起奶奶說的，爺爺當(dāng)年總故意調(diào)錯顏色，讓她贏走所有的書簽。

暮色漫過竹林時，林雨嘉把鐵皮盒里的信倒出來，一封封系在竹風(fēng)鈴上。有爺爺化療時寫的："今天手抖得握不住筆，卻畫出了她的側(cè)臉"；有奶奶中年時寫的："北方的竹籽發(fā)了芽，像他在說'我回來了'"；還有張是她出生那天的，奶奶用嬰兒的腳印當(dāng)印章，蓋在"雨嘉"兩個字上。

最后一封是張空白的竹箋，奶奶臨終前讓她留著。林雨嘉蘸了點自己調(diào)的"箐天雨"，在上面寫下："爺爺奶奶，今天的雨是青綠色的，像你們當(dāng)年調(diào)的第一碗顏色。"

雨珠落在竹箋上，暈開的顏料里，突然顯出行極淺的字，是爺爺?shù)墓P跡，藏在紙紋里幾十年，終于被雨水泡了出來：

"我在雨里等了你一輩子，原來你就是雨。"

林雨嘉的眼淚滴在竹箋上，和雨水混在一起，順著紋路流進"箐"字的筆畫里，像給這個藏了一輩子的秘密，蓋了個溫柔的章。她忽然明白，奶奶為什么總愛在雨天坐在竹亭里，為什么總說"雨是甜的"——那是爺爺藏在風(fēng)里的吻，是竹根釀在土里的蜜，是兩個名字糾纏在時光里，熬出的回甘。

閉館的鈴聲響起時，林雨嘉抬頭望向穹頂，竹風(fēng)鈴的影子在地板上織成張網(wǎng)，像爺爺畫里的"時光網(wǎng)"，說"這樣就能接住所有錯過的瞬間"。雨還在下，卻不再帶著悲傷，每滴雨珠里都藏著銀輝，像爺爺?shù)漠嫻P在閃光，像奶奶的笑容在發(fā)亮。

她知道有些意難平永遠成不了圓滿，有些等待永遠等不到牽手，但此刻站在雨里的自己，就是最好的答案——她是他們未說出口的牽掛，是他們藏在竹里的余生，是"箐天有雨"這場漫長故事里，最溫柔的延續(xù)。

雨越下越大，把展廳的燈光泡成了團暖黃的霧。林雨嘉拿起那支銀畫筆，在新的畫紙上落下第一筆，調(diào)的是最正的"箐天雨"，像在寫一封給歲月的信，收信人是"所有等待過的人"，內(nèi)容只有一句話：

"別怕雨季漫長，總有人把你的名字，刻在會發(fā)芽的地方。"

夜風(fēng)穿過竹林，帶著竹葉的清香，吹得竹風(fēng)鈴輕輕作響，像爺爺奶奶在說：

"看，我們的雨，我們的嘉，都在這里。"

雨還在下，竹還在長，故事還在繼續(xù)。就像那叢"箐天竹"的年輪里，永遠藏著兩個名字，一圈是他，一圈是她，在每個下雨的日子里，輕輕相擁，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