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暑的雨裹著桂花香,漫過"箐雨軒"后院的青石板。林雨嘉蹲在那叢最古老的"箐天竹"前,指尖撫過竹身上層層疊疊的刻痕——最深處的"箐"與"嘉"已經被歲月磨成淺溝,卻在雨水中泛著溫潤的光,像浸了百年的玉。竹根處新抽的幼苗上,她的孫女用紅繩系了片銀杏葉,葉尖的缺口與高箐鴻那支銀畫筆的弧度完美重合,風過時,葉影在竹身投下細碎的晃,像在續(xù)寫未完的信。
展廳的中央展柜里,躺著個檀木盒,是去年從北方美院的老畫室墻里發(fā)現(xiàn)的。盒內鋪著褪色的藍布,裹著兩疊信箋:左邊是高箐鴻的,紙頁邊緣帶著松節(jié)油的黃痕,字跡從少年的凌厲漸至中年的顫抖,最后幾封的筆畫歪扭如風中竹;右邊是劉雨嘉的,用的始終是美術樓后梧桐樹下?lián)斓母寮?,晚年的字跡里混著銀粉,是她磨了高箐鴻那支畫筆的碎屑調成的墨。
"奶奶,'青竹獎'的孩子們要聽'雨色密碼'的故事。"十歲的林念箐捧著本彩繪版《箐天有雨》跑進來,書的封面上,雨絲在竹林間織成"愛"字的輪廓,"最小的朵朵問,為什么高爺爺?shù)漠嬂锟偭糁锹洌?
林雨嘉接過書時,指腹在"角落"兩個字上頓了頓。她想起二十年前修復高箐鴻的《雨季》時,在畫框夾層發(fā)現(xiàn)的小紙條,是他用鉛筆寫的:"留個角落給嘉嘉補,她的暖黃能照亮雨霧"。當時修復液滴在紙條上,暈開的墨跡里竟顯露出層疊的痕跡,是他反復描摹的"等你",像竹節(jié)在土里悄悄生長的紋。
雨停的時候,陽光透過玻璃穹頂,在地板上投下竹風鈴的影子。孩子們舉著調色盤圍過來,鈷藍與鈦白在瓷盤里暈開,最膽大的男孩滴了滴桂花蜜,說"這是甜的箐天雨"。林雨嘉看著那抹淺青,突然想起奶奶的日記:"1965年秋分,他種的竹第一次開花,我收了花籽拌在顏料里,畫的竹從此不會枯"。
午后的雨又開始下了,這次帶著江南特有的纏綿。林雨嘉帶著孩子們走進竹林深處的"時光郵筒"——那是用高箐鴻和劉雨嘉當年埋信的鐵皮盒改造的,筒身纏滿了南北竹林的老竹篾,投遞口的形狀是片并蒂竹葉。孩子們把寫給"雨和竹"的信投進去,最薄的那封是朵朵的,紙上畫著個穿白襯衫的叔叔,手里的畫筆正往下掉銀粉,說"這樣劉奶奶就能接住了"。
郵筒底部的暗格里,藏著林雨嘉去年發(fā)現(xiàn)的秘密:一疊泛黃的畫展門票,日期從1946年到1980年,每張背面都有劉雨嘉的小字,記著當天的雨勢和竹影。最新的那張是1980年深秋的,她用紅筆圈了個角落,寫著"今天的陽光像他襯衫的顏色,竹影在畫上補了他的簽名"。
暮色漫過竹林時,林念箐突然指著竹梢喊:"彩虹!"雨霧中,七色光帶橫跨在"箐雨軒"的穹頂,將南北竹林連在一起。林雨嘉想起奶奶臨終前的話:"他說雨和竹會結婚,彩虹是他們的花轎",當時她以為是老人的囈語,此刻看著彩虹與竹影交織的光,突然懂了——那些未說的誓言,未行的儀式,早被時光用最溫柔的方式補全。
孩子們舉著畫跑過,顏料滴在青石板上,暈出片淺青,像劉雨嘉當年調砸的第一碗"雨后青竹"。林雨嘉彎腰拾起片被雨打落的竹葉,葉面上的紋路竟與高箐鴻速寫本里的竹節(jié)圖一模一樣,只是多了幾處蟲蛀的小孔,像他故意留下的呼吸口。
回到展廳時,助手指著電子屏上的留言:"有位老人說,1942年在北方見過高先生,他總在畫里藏桂花,說要寄給南方的雨"。林雨嘉點開附帶的照片,是張褪色的老畫,畫的是北方的雪夜,雪地里卻有株開花的竹,花瓣里藏著個極小的"雨"字。
夜深時,雨還在下,竹風鈴的輕響混著孩子們的夢話。林雨嘉坐在檀木盒前,將新發(fā)現(xiàn)的信箋放進盒內——是她孫女畫的全家福,雨里的竹林深處,三個牽手的影子被竹影拉長,最前面的小孩舉著片帶缺口的竹葉,說"這是高爺爺?shù)漠嫻P變的"。
她忽然明白,"意難平"從不是遺憾的注腳,而是時光埋下的種子。高箐鴻的畫筆碎成銀粉,卻在劉雨嘉的顏料里永遠發(fā)亮;劉雨嘉的等待熬成歲月,卻在竹林的年輪里長成永恒。那些未寄出的信,未赴的約,未說的愛,早被雨織成年輪,被竹記成余生,在每個下雨的日子里輕輕呼吸,像在說:
"我們從未離開,只是變成了讓彼此安心的模樣。"
雨敲在玻璃穹頂?shù)穆曇魸u輕,像首曲子走向尾聲。林雨嘉最后看了眼檀木盒,月光透過雨霧落在信箋上,高箐鴻與劉雨嘉的字跡在光里漸漸重疊,終成一個"家"字,筆畫間的銀粉與桂花痕混在一起,像百年歲月釀的酒,苦里帶著回甘。
窗外的"箐天竹"還在悄悄生長,竹節(jié)上的刻痕又深了一分。這或許就是"箐天有雨"的最終答案:愛不是非要并肩看晴天,而是愿意化作彼此的雨與竹,在漫長的歲月里相互浸潤,讓每個孤單的角落,都長出溫暖的年輪。
而那場下了百年的雨,終將在時光里釀成甘甜,落在每個相信愛的人掌心,說:
"所有等待,都不會被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