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閑跟著范若若走在京都朱雀大街上時,晨霧剛散,街面的青石板還沾著些昨夜的潮氣,卻已被往來行人踏出細碎的聲響。他裹了裹身上月白錦袍——這是范府特意為他備的京都時興樣式,領口繡著暗紋云卷,比在澹州穿的粗布衣裳不知精致了多少,卻總讓他覺得渾身不自在,仿佛裹了層看不見的束縛。
“哥,你看那邊的‘福記’點心鋪,京都人都愛買他家的云片糕,說是用的江南新米磨的粉,甜而不膩?!狈度羧舻穆曇魩е倥赜械妮p快,手指向街東側一家掛著朱紅幌子的鋪子。范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鋪子前已排起了不長的隊伍,掌柜的穿著藏青布衫,正笑著給客人遞油紙包,指尖還沾著些雪白的糕粉。隊伍里有穿綢緞的公子,也有挎著竹籃的婦人,甚至還有兩個背著書簍的小童,踮著腳往鋪子里瞧,模樣憨態(tài)可掬。
他點了點頭,目光卻越過鋪子,落在更遠處的街景上。朱雀大街是京都最繁華的主干道,寬得能容四輛馬車并行,兩側的商鋪鱗次櫛比,幌子從綢緞莊的“云錦”到藥鋪的“百草”,再到酒樓的“醉仙樓”,五顏六色地掛著,風一吹就輕輕晃蕩。鋪子里的伙計都透著精神,見了客人便拱手笑著招呼,聲音洪亮卻不聒噪,連空氣里都飄著點心的甜香、綢緞的漿氣,還有遠處酒樓飄來的酒肉香,混在一起,竟是說不出的鮮活。
“以前在澹州,聽周管家說京都熱鬧,今日一看,倒比他說的更甚。”范閑輕聲道。他想起澹州的街面,窄窄的一條,鋪子里的掌柜大多慢悠悠的,客人也少,哪有這般人聲鼎沸的模樣。范若若聽了,笑著轉(zhuǎn)頭看他:“澹州是海濱小城,自然比不得京都。不過京都的繁華,也分地方——像咱們現(xiàn)在走的朱雀大街,還有前面的東市,都是最熱鬧的;若是到了城西的文人巷,又會清靜些,滿街都是書坊和筆墨鋪?!?/p>
正說著,一陣馬蹄聲從身后傳來,伴隨著車夫的吆喝:“讓讓,讓讓!靖安侯府的車駕!”行人紛紛往兩側避讓,范閑也拉著范若若退到街邊。只見一輛黑漆馬車緩緩駛過,車廂上雕著精致的云紋,車輪包著銅皮,滾動時只發(fā)出輕微的聲響,比尋常馬車平穩(wěn)許多。車簾一角被風吹起,范閑瞥見里面鋪著猩紅地毯,一個穿著錦袍的少年正靠在軟墊上,手里拿著本書,神色悠閑。馬車旁跟著四個護衛(wèi),都穿著玄色勁裝,腰佩長刀,步伐穩(wěn)健,眼神銳利地掃過四周,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威嚴。
“是靖安侯府的三公子,聽說他最喜讀書,常去城西的書坊淘書?!狈度羧魤旱吐曇艚忉?,“京都里的勛貴府邸,大多在城北的勛貴區(qū),他們的車駕出行,規(guī)矩多,不過倒也不會隨意擾民——這是陛下定下的規(guī)矩,說是‘權貴不擾民生’,違者要罰的。”范閑挑眉,心里暗忖:慶帝倒還有些章法。他原以為封建王朝的權貴會橫行霸道,今日見了,倒覺得京都的秩序比預想中好得多——行人避讓是出于禮儀,而非恐懼,護衛(wèi)也只是維持秩序,并未對百姓呵斥。
待馬車走遠,行人又恢復了先前的熱鬧。范若若拉著范閑往一家布莊走去:“母親讓我來挑塊料子,給你做兩身新衣裳。這家‘云錦莊’的料子是最好的,連宮里的娘娘都常讓尚衣局來這兒采買?!辈记f的掌柜見了范若若,立刻笑著迎上來:“范二姑娘來了?今日想看些什么料子?剛到了一批江南新運過來的云錦,水綠色的,襯公子再合適不過?!?/p>
范閑跟著進了布莊,只見店內(nèi)四壁掛滿了各色綢緞,從緋紅到寶藍,從素白到暗金,光澤柔和,摸上去細膩順滑。掌柜的取來一匹水綠色的云錦,展開時,上面的暗紋蓮花仿佛活了一般,在光線下微微流轉(zhuǎn)?!斑@料子用的是江南的蠶絲,織的時候加了金線,既輕便又挺括,公子穿去參加詩會,保管出彩。”掌柜的笑著說。范若若也點頭:“哥,這顏色好看,你皮膚白,穿起來肯定俊?!?/p>
范閑卻沒在意料子的顏色,目光落在布莊角落的一個小柜臺前——那里站著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婦人,手里攥著幾枚銅板,正對著一匹淺藍色的粗布猶豫。掌柜的剛才只顧著招呼他們,沒注意到婦人,還是旁邊的伙計上前,語氣平和地問:“大娘,您要這塊布嗎?這布結實,做件衣裳能穿兩年,才五個銅板?!眿D人咬了咬唇,把銅板數(shù)了數(shù),又抬頭看了看布,最終點了點頭:“要了,給我剪三尺?!被镉嬄槔丶袅瞬迹眠f給婦人,還多送了她一小卷棉線:“大娘,這線您拿著,縫衣裳能用?!眿D人連聲道謝,小心翼翼地把布和線揣進懷里,腳步輕快地走了。
“京都里也有尋常百姓,他們的日子,倒也還過得去?!狈堕e輕聲說。范若若點頭:“陛下登基后,免了三年的賦稅,又修了水利,江南的收成好了,糧食價格也穩(wěn)了。尋常百姓只要肯干活,總能吃飽穿暖。像剛才那位大娘,若是在十年前,五個銅板怕是都難湊齊——那時候連年災荒,糧食貴得嚇人,不少人都逃荒去了。”
從布莊出來,已近正午,太陽升得老高,照在街面上暖洋洋的。范閑肚子有些餓了,范若若便拉著他往前面的“醉仙樓”去:“這家酒樓的招牌菜是紅燒肘子,還有清蒸鱸魚,都是京都有名的,咱們?nèi)L嘗。”醉仙樓是三層小樓,木質(zhì)的樓梯踩上去咯吱響,二樓的大堂里已經(jīng)坐滿了客人,大多是文人打扮的公子,或是穿著便服的官員,三三兩兩地圍坐在一起,一邊喝酒一邊談天,話題從詩詞歌賦到朝堂軼事,什么都有。
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店小二麻利地報上菜名,范若若點了紅燒肘子、清蒸鱸魚,還有一盤時蔬和一壺米酒。等菜的功夫,范閑聽鄰桌的兩個公子聊天,一個說:“聽說今年的春闈,陛下要親自出題,還讓禮部放寬名額,說是要多選拔些寒門子弟?!绷硪粋€接話:“可不是嘛!前幾日我在書坊聽說,城西的柳先生,就是去年從寒門考中的進士,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翰林院當編修了,陛下還夸他有才華呢!”
“寒門子弟也能考進士?”范閑有些驚訝。他原以為封建王朝的科舉,大多被世家子弟壟斷,寒門難出貴子。范若若聽了,笑著解釋:“慶國的科舉,比前朝公平多了。陛下說‘選官唯才,不分出身’,只要有真才實學,哪怕是農(nóng)家子弟,也能考中。而且陛下還在各州府設了義學,讓沒錢讀書的孩子也能上學——不過義學剛設了五年,現(xiàn)在還沒出太多人才,但總有一天,寒門子弟也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p>
說話間,菜已經(jīng)端了上來。紅燒肘子燉得軟爛,色澤紅亮,入口即化,一點也不油膩;清蒸鱸魚新鮮,肉質(zhì)細嫩,蘸著姜醋汁,鮮得人舌頭都要化了。范閑吃得興起,端起米酒喝了一口,米酒清甜,度數(shù)不高,正合他的口味。他看著窗外的街景,行人依舊來來往往,有挑著擔子賣水果的小販,有牽著孩子逛街的夫妻,還有騎著馬的書生,臉上都帶著平和的笑容。
“慶國的繁榮,倒不是只靠表面的熱鬧?!狈堕e放下酒杯,心里忽然有了些感悟。他原以為慶國是個腐朽的封建王朝,卻沒想到這里有相對公平的科舉,有不擾民生的權貴,有能吃飽穿暖的百姓。雖然他知道,這繁榮背后或許還有陰影——比如宮廷的爭斗,比如世家的勢力,但至少此刻,他看到的京都,是鮮活的,是有生氣的。
范若若見他若有所思,便問:“哥,你在想什么?”范閑回過神,笑著搖頭:“沒什么,就是覺得京都挺好的。對了,下午咱們?nèi)|市看看吧?聽說東市有賣各地特產(chǎn)的,我想瞧瞧慶國的物產(chǎn)到底有多豐富?!狈度羧粞劬σ涣粒骸昂冒?!東市還有賣西域葡萄干的,可甜了,我上次買了些,母親也說好吃。咱們吃完就去!”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范閑的身上,暖洋洋的。他看著范若若雀躍的模樣,又看了看窗外熱鬧的街景,忽然覺得,來到京都,或許并不是一件壞事。至少在這里,他能看到一個不一樣的慶國,一個既繁華又帶著煙火氣的慶國——而這繁華背后的故事,他倒想慢慢探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