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踹開城隍廟那扇掉了漆的木門時,冷風裹著雨星子往脖子里鉆,他下意識縮了縮肩膀,把懷里用油紙包得嚴實的糯米糕又緊了緊——這是昨天幫城西張屠戶修完秤桿,人家硬塞給他的,說是給“景老板”補補身子。他對著門板上“有求必應”的褪色匾額翻了個白眼,嘴里嘟囔著:“應個屁,上個月求你別下雨,你倒好,下得我連當鋪門板都快爛了?!?/p>
城隍廟早沒了香火,正中央的神像半邊臉塌了,露出里面發(fā)黑的木茬,供桌上積的灰能埋住手指。景天也不客氣,找了個避風的角落,把油布往地上一鋪,剛要坐下啃糯米糕,就聽見殿外傳來“噠噠”的腳步聲——不是雨打地面的悶響,是布鞋踩在積水里的脆響,一下一下,慢得讓人心里發(fā)毛。
“誰???”景天摸了摸腰間別著的小銅刀——那是他爹留下的,說是能避邪,其實他自己都不信。腳步聲沒停,從殿門縫里飄進來一道白影,不是尋常的白,是像浸了水的紙,透著青灰色,飄到供桌前就停住了。
景天咽了口唾沫,把糯米糕往懷里一塞,抄起旁邊一根斷了的香案腿:“哪來的小賊?穿身白衣服裝神弄鬼,趕緊滾,不然爺爺打斷你的腿!”
那白影慢慢轉過來,景天這才看清,是個十六七歲的姑娘,頭發(fā)披散著,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眼睛黑洞洞的,沒有瞳孔,就像兩口深不見底的井。她不說話,只是盯著景天懷里的方向,嘴角慢慢往上翹,那笑容不是笑,是皮肉往兩邊扯,露出尖尖的牙。
“鬼……”景天腿肚子一軟,差點坐地上。他以前聽老人們說,城隍廟聚陰,容易藏不干凈的東西,可他守著這破當鋪三年,也沒見過真鬼。這會子那女鬼飄過來了,冷風跟著她動,殿里的燭火(是景天剛點的,為了亮堂)“噗”地滅了,只剩下殿外透進來的雨光,把女鬼的影子拉得老長,貼在墻上像幅歪歪扭扭的畫。
“把……把東西留下……”女鬼終于開口了,聲音又細又飄,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那是……我的……”
景天懵了:“什么你的?這糯米糕是張屠戶給我的!”他說著往后退,后背撞在神像上,“嘩啦”掉下來一塊木片,砸在地上響得刺耳。女鬼像是被這聲音刺激到了,突然飄得快了,伸手就往景天懷里抓——她的手不是肉的,是透明的,能看見后面的供桌,指尖帶著寒氣,還沒碰到景天,景天就覺得胸口發(fā)悶,像被冰錐扎了似的。
“滾開!”景天急了,舉起香案腿就往女鬼身上砸,可腿子直接穿了過去,砸在地上斷成兩截。女鬼的臉扭曲起來,黑洞洞的眼睛里開始往下滴水,滴在地上“滋滋”響,竟把青磚蝕出了小坑。她張開嘴,里面是黑黢黢的洞,要往景天脖子上湊。
景天閉著眼等死,心里只剩一個念頭:完了,早知道不貪這口糯米糕了,死了都得被趙文昌那老東西笑。可等了半天,沒等來疼,倒是聽見“?!钡囊宦曒p響,像是玉佩撞在石頭上。
他睜眼一看,懷里的景天佩正發(fā)光——那玉佩是他從小戴的,青綠色,上面刻著看不懂的花紋,平時就是塊普通的玉,這會子卻亮得刺眼,光芒從玉佩里透出來,像個小太陽,把女鬼逼得往后退了好幾步,身上的白影都淡了些。
“這是……”景天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玉佩里傳來一個聲音,不是女鬼的細嗓,是個清亮的女聲,帶著點委屈,又有點急:“哥哥!別怕!她傷不了你!”
這聲音一出來,玉佩的光更亮了,從光芒里慢慢浮起一個人影——也是個姑娘,穿著淡藍色的古裝,頭發(fā)用玉簪挽著,臉圓圓的,眼睛像含著水,看著景天的時候,眼淚“吧嗒”就掉下來了。她飄在景天面前,比剛才的女鬼小一圈,身上的光暖暖的,不像女鬼那樣刺骨。
“你……你又是誰?”景天徹底懵了,手里的斷木頭都掉了。
“我是龍葵??!哥哥,你不認識我了嗎?”藍衣服的姑娘往前湊了湊,聲音里全是哭腔,“我一直在玉佩里,等了你好久好久……”
那邊的女鬼被龍葵的光逼得發(fā)了瘋,尖叫著往這邊沖,聲音尖得能刺破耳朵。龍葵回頭瞪了她一眼,剛才還委屈巴巴的樣子一下子變了,眼睛里閃過一絲紅光,聲音也冷了下來:“不許碰我哥哥!”
話音剛落,龍葵身上的光突然變了顏色,從暖藍變成了艷紅,像燒起來的火。她的衣服也跟著變了,淡藍的裙擺變成了鮮紅的羅裙,頭發(fā)散開,額前多了一縷紅絲,眼睛里的水光沒了,只剩下冷厲的光。她抬手對著女鬼一揮,一道紅光飛出去,打在女鬼身上,女鬼發(fā)出一聲慘叫,白影瞬間淡了大半,像被抽走了力氣,癱在地上直哆嗦。
“你占著這城隍廟,傷了多少人?”紅衣服的龍葵聲音冷冷的,和剛才判若兩人,“再敢碰我哥哥一下,我讓你魂飛魄散!”
女鬼嚇得直往后縮,嘴里喃喃著:“我只是想要點吃的……我餓了……”原來她是三個月前餓死在城隍廟的孤女,死后成了游魂,靠著吸食點香客的陽氣活著,今天見景天懷里有吃的,才忍不住出來搶。
紅衣服的龍葵皺了皺眉,剛要再動手,藍衣服的影子又隱隱約約浮了上來,拉了拉她的袖子:“姐姐,她好可憐……別殺她……”
紅衣服的龍葵頓了頓,紅光弱了點,回頭看了眼景天——景天正張大嘴看著她,下巴都快掉了。她深吸一口氣,對著女鬼說:“念你是枉死,饒你一次。這城隍廟的陰氣,你再待下去只會越來越兇,遲早被陰差抓去。我給你點陽氣,你趕緊去投胎,別再害人了?!?/p>
說著,她指尖飄出一點金光,落在女鬼身上。女鬼的白影慢慢有了點血色,眼睛里也有了點光,她對著龍葵磕了個頭,聲音里帶著哭腔:“謝謝……謝謝姑娘……”說完,身影越來越淡,最后化作一道白煙,從殿門飄了出去,消失在雨里。
殿里靜了下來,只剩下雨聲和景天的喘氣聲。紅衣服的龍葵轉過身,看著景天,眼睛里的冷厲慢慢退去,又變成了剛才的清亮,衣服也跟著變回了淡藍色,只是額前的紅絲還沒完全消失。她飄到景天面前,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胳膊——這次她的手是暖的,像真的姑娘的手。
“哥哥,你沒事吧?”龍葵看著他發(fā)白的臉,眼淚又掉了下來,“剛才嚇到你了是不是?我不是故意要變樣子的……只是看到有人欺負你,我就控制不住……”
景天這才緩過神來,指著她,又指著自己的玉佩:“你……你是龍葵?你在我這玉佩里待了多久?什么哥哥?我不是你哥哥??!”他叫景天,是永安當的小伙計,爹娘早就死了,哪里來的妹妹?
龍葵眨了眨眼,眼淚掉得更兇了:“你就是我哥哥??!你是景天……不對,你以前不叫景天,你叫……”她皺著眉,像是想不起來,“我記不清了,好多事都記不清了,只記得我要等你,等你來找我,護著你……”她說著,伸手摸了摸景天的臉,手指輕輕的,“哥哥,你的樣子變了,可我認得你的氣息,和以前一樣,暖暖的……”
景天被她摸得渾身不自在,又想起剛才紅衣服的龍葵那兇巴巴的樣子,趕緊往后退了退:“你先別叫我哥哥,我問你,你到底是什么東西?是鬼還是仙?怎么會在我玉佩里?”
龍葵低下頭,摳著自己的袖子,聲音小小的:“我不是鬼,也不是仙……我是……是寄身在玉佩里的魂靈。很久以前,你把我放進玉佩里的,說等你辦完了事就來接我,可我等了好久好久,一直沒人來……直到剛才,那個壞鬼要欺負你,我才醒過來的……”
她抬起頭,眼睛里滿是期待:“哥哥,你是不是把我忘了?沒關系,我記得你就好。以后我跟著你,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景天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又摸了摸懷里還在發(fā)燙的玉佩,心里亂糟糟的。他活了十八年,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突然冒出來個自稱是他妹妹的魂靈,還能變樣子打鬼,說在玉佩里等了他好多年??蓜偛琵埧o著他的樣子,又不像是假的,那道紅光,還有她哭著叫“哥哥”的聲音,都讓他心里發(fā)緊,像有什么東西被勾起來了,卻又抓不住。
雨還在下,殿外的天慢慢黑了,龍葵飄到他身邊,幫他把掉在地上的糯米糕撿起來,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遞給他:“哥哥,你吃吧,我不餓?!彼氖诌€是透明的,卻能穩(wěn)穩(wěn)地托著糯米糕,像真的能碰到東西一樣。
景天接過糯米糕,咬了一口,甜得發(fā)膩,卻讓他心里踏實了點。他看了眼身邊飄著的龍葵,她正睜著眼睛看著他,像個怕被丟下的小孩。他嘆了口氣,把糯米糕掰了一半,遞到她面前:“吃吧,我一個人吃不完?!?/p>
龍葵愣了愣,眼睛一下子亮了,伸手接過那半塊糯米糕——雖然她的手穿了過去,糯米糕掉在了地上,但她還是笑得眉眼彎彎:“謝謝哥哥!”
景天看著她的樣子,心里的疑惑少了點,多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他摸了摸發(fā)燙的玉佩,又看了看殿外的雨幕,喃喃道:“行吧,既然你醒了,那就先跟著我。不過你得答應我,以后不許隨便變樣子嚇人,也不許隨便用那什么紅光打人,聽見沒?”
龍葵用力點頭,飄到他身邊,緊緊跟著他,像怕一松手,他就不見了似的。殿里的燭火不知什么時候又亮了起來,暖黃的光映著龍葵透明的身影,也映著景天的臉,把那些疑惑和害怕,都悄悄藏在了光影里。
景天不知道,龍葵的覺醒,不是偶然——那枚景天佩里藏著的,不只是一個等待了千年的魂靈,還有一段被遺忘的過往,一段關乎他自己,也關乎天下的過往。
而這城隍廟的一場遇鬼,只是故事的開始,往后的路,有龍葵陪著,他再也不是那個只想著修秤桿、賺小錢的永安當小伙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