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密了些,竹屋的縫隙里鉆進冷風,帶著細碎的雪沫。林清寒把撿來的柴禾塞進灶膛,火光“噼啪”一聲躥高,映得她臉頰暖融融的。鍋里的水漸漸冒起熱氣,她找出陶罐,從藥簍里抓了幾味驅(qū)寒的藥材扔進去,藥香混著水汽漫開來,沖淡了屋角那點若有似無的血腥氣。
男人靠坐在床沿,背挺得筆直,目光落在跳動的爐火上,側(cè)臉的輪廓在光影里顯得柔和了些。他胸口的傷被重新包扎過,滲血的布條換了干凈的,只是臉色依舊蒼白,偶爾會低低地咳兩聲,每一聲都像是從緊繃的弦上彈出來的,帶著壓抑的痛楚。
“藥快好了?!绷智搴^也不抬地說,手里拿著根木棍撥了撥灶膛里的柴,“喝了能壓一壓你體內(nèi)的寒氣。”
他“嗯”了一聲,聲音有些沙啞。過了片刻,才緩緩開口:“你右腿的傷,也該重新上藥了?!?/p>
林清寒動作一頓,指尖被火舌燎得有些發(fā)燙。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褲管,傷口的地方已經(jīng)滲出暗紅的血漬,黏在布上,一動就牽扯著疼。但比起他箭傷帶毒的兇險,這點傷實在算不得什么。
“不礙事。”她含糊地應(yīng)著,把陶罐從火上挪開,用布裹著罐口晃了晃,“你的藥先涼一涼,等會兒喝?!?/p>
男人沒再說話,只是目光從她的腿上移開,落在墻上掛著的一束曬干的紫蘇上。那是去年深秋收的,顏色紫得發(fā)暗,卻還帶著點草木的韌勁。他忽然開口:“這地方,你住了很久?”
“小時候跟著師父住了幾年。”林清寒把藥汁倒進粗瓷碗里,熱氣氤氳了她的眉眼,“后來師父走了,我就偶爾來打掃一下,囤些藥草,也算個落腳的地方?!?/p>
她沒說師父是怎么“走”的,他也沒問。有些事像是浸了雪的泥,埋在底下,誰都不愿輕易碰。
藥碗遞過去時,指尖不經(jīng)意碰到他的手,冰涼的觸感讓她縮了一下。男人接過碗,仰頭一飲而盡,藥汁苦澀,他卻面不改色,仿佛喝的只是白水。
“多謝。”他把空碗遞回來,眸子里映著爐火,亮了些。
林清寒接過碗往灶房走,剛走兩步,就聽見身后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仡^一看,見他正想解開衣襟查看傷口,忙出聲喝止:“別碰!草藥剛敷上,亂動會影響藥效?!?/p>
男人的手頓在衣襟上,抬眸看她,眸色很深:“你好像很懂這些?!?/p>
“從小在藥谷長大,不懂藥難道懂繡花?”林清寒把碗放在灶臺上,轉(zhuǎn)身時右腿的傷又疼了一下,她踉蹌了半步,下意識地扶住灶臺。
他立刻站起身,想去扶她,卻又在中途停住,手僵在半空。
林清寒瞥見他的動作,心里莫名一動,嘴上卻依舊硬邦邦的:“看什么?我沒事?!?/p>
她轉(zhuǎn)過身,一瘸一拐地走到墻角的木箱旁,翻出自己用的傷藥。剛要坐下處理傷口,就聽見他說:“我?guī)湍惆??!?/p>
“不用?!彼胍膊幌氲鼐芙^,“我自己來就行。”
她背對著他坐下,解開褲管時,傷口的疼讓她倒吸了口涼氣。血漬已經(jīng)和布料黏在一起,撕開時帶著皮肉的牽扯,疼得她指尖發(fā)顫。
身后安靜得很,只有爐火偶爾“噼啪”響一聲。她以為他已經(jīng)收回了目光,正咬著牙想把草藥敷上去,忽然感覺肩上落下一件帶著淡淡冷香的外衣。
“披上,別著涼。”他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很近,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溫度。
林清寒的動作頓住了。那件玄色勁裝還帶著他的體溫,裹在肩上,竟驅(qū)散了不少寒意。她沒回頭,也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把草藥敷在傷口上,用布條纏緊。
“好了?!彼酒鹕?,把外衣脫下來遞給他,“謝了?!?/p>
他接過外衣,沒穿上,只是搭在臂彎里。目光落在她纏著布條的腿上,沉默了片刻,才說:“這地方……追兵應(yīng)該找不到吧?”
“難說?!绷智搴叩介T口,掀起門簾往外看。雪已經(jīng)停了,月光從云縫里鉆出來,照在竹林上,灑下一片斑駁的銀輝。“這谷里岔路多,尋常人進來容易迷路,但若是有熟悉地形的人帶路,也未必找不到?!?/p>
她頓了頓,側(cè)頭看他:“你到底惹上了什么人?追殺你的那些人,身手看起來不像是普通江湖匪類?!?/p>
男人的眸色沉了沉,沒直接回答,只是說:“不該問的別問。”
又是這樣。林清寒撇撇嘴,心里憋著股氣。這人總是這樣,什么都不肯說,偏偏又占著她的地方,讓她又氣又沒法真的把他扔出去。
“行,我不問。”她放下門簾,轉(zhuǎn)身往床的方向走,“反正我也不管你的閑事。等我腿好了,咱們就各走各的,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她在床的外側(cè)躺下,把內(nèi)側(cè)留給了他。竹床不寬,兩人之間隔著一段距離,卻能清晰地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爐火漸漸弱了下去,屋里的光線暗了些。林清寒睜著眼睛,看著屋頂漏下來的那點月光,心里亂糟糟的。
桂花糖的甜香仿佛又在鼻尖縈繞,她想起那個模糊的影子,想起襁褓上的月牙,想起他心口那片相似的印記。
他到底是誰?
這個念頭像顆種子,在心里生根發(fā)芽,撓得她睡不著。
身旁的人翻了個身,似乎也沒睡著。黑暗中,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像是在忍受痛苦。
林清寒皺了皺眉,終究還是忍不住坐起身:“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男人沒應(yīng)聲,只是悶哼了一聲,呼吸越來越沉。
她摸黑找到火折子,吹亮后湊近看。月光和火光交織著落在他臉上,只見他眉頭緊蹙,額角全是冷汗,嘴唇泛著青紫色,顯然是毒性又在發(fā)作。
“該死。”林清寒低罵一聲,轉(zhuǎn)身去翻藥箱。她記得這里有一味能暫時壓制毒性的“鎖陽草”,雖然不能根治,卻能緩解痛苦。
找到草藥時,她的手指被箱角的木刺扎了一下,滲出點血珠。她沒在意,抓著草藥就往灶房跑,生火、搗碎、兌水,動作一氣呵成。
等她端著藥碗回來時,男人已經(jīng)蜷縮起身子,手死死抓著床單,指節(jié)泛白。
“張嘴。”林清寒扶起他,把藥碗遞到他嘴邊。
藥汁很苦,他卻像是沒嘗出來,一口口咽了下去。喝到一半,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
“別白費力氣了……”他的聲音氣若游絲,“這毒……無解。”
“有沒有解,也得試試?!绷智搴又亓苏Z氣,把剩下的藥汁喂給他,“我還沒讓你還清人情,你敢死?”
他看著她,眸子里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有痛苦,有無奈,還有一絲她看不懂的……溫柔?
藥汁喝下去后,他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了些,抓著她手腕的手也松了。
林清寒扶他躺好,剛要起身,卻被他拉住了。這次他的力氣很輕,像怕弄疼她似的。
“那個印記……”他的聲音很輕,帶著點猶豫,“你是不是見過?”
林清寒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她張了張嘴,想說“沒有”,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句連自己都沒想到的話:
“你……認識桂花糖嗎?”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看見男人的瞳孔驟然收縮,像是被這句話擊中了。
爐火徹底熄了,屋里只剩下月光。他看著她,眸子里翻涌著驚濤駭浪,久久沒有說話。
林清寒的心跳得飛快,等著他的回答,連呼吸都忘了。
原來,她終究還是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