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的醫(yī)院走廊,像一條浸泡在福爾馬林里的寂靜甬道。慘白的頂燈亮得晃眼,將冰冷的地磚照得纖塵畢現(xiàn),也無情地映照著坐在長椅上的那個身影。
周予安。
他依舊穿著那身深灰色的病號服,左臂被厚重的白色石膏和繃帶牢牢固定,以一個極其不自然的、僵硬的姿態(tài),吊在胸前。石膏的邊緣嶄新而刺眼,與病號服洗得發(fā)白的布料形成鮮明對比。他微微低著頭,額前凌亂的碎發(fā)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緊抿成一條直線的、毫無血色的唇。右肩無力地靠著冰冷的墻壁,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只剩下一個疲憊不堪的空殼,勉強支撐著坐在那里。
那身寬大的病號服套在他身上,更顯得空蕩,肩膀的輪廓都瘦削得有些嶙峋。他幾乎一動不動,只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著這具身體里還有一絲活氣。長時間的保持一個姿勢,讓他的脊背僵硬得像一塊冰冷的鐵板。
忽然,病房門內(nèi),傳來一聲極其壓抑的、模糊的呻吟。
聲音很輕,隔著厚重的門板,幾乎微不可聞。但周予安垂著的頭,猛地抬了起來!
那雙因為疲憊和疼痛而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瞬間睜開,里面是濃得化不開的驚惶和一種被瞬間點燃的焦灼!他幾乎是本能地想要站起來,身體剛一動彈,左臂石膏牽動傷處的劇痛和胸口肋骨傳來的悶痛讓他眼前猛地一黑,悶哼一聲,身體重重地跌回冰冷堅硬的長椅,撞得椅背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聲響。冷汗瞬間從額角滲出,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
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下那陣滅頂?shù)臅炑:蛣⊥础<贝俚卮⒅?,目光卻像被無形的線死死牽引著,穿透厚重的病房門板,死死鎖在門后的方向。那眼神,充滿了無能為力的痛苦和一種被烈火灼燒般的急切。
門內(nèi),那壓抑的呻吟聲斷斷續(xù)續(xù),像受傷幼獸的嗚咽,每一次都清晰地鉆進周予安的耳朵里,狠狠撕扯著他緊繃的神經(jīng)。
不知過了多久,那細微的痛楚呻吟終于平息下去,門內(nèi)重新陷入沉寂。
周予安緊繃的身體才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絲力氣,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巨大的疲憊,重新靠回冰冷的墻壁。他閉上眼,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搏斗。汗水浸濕了他額角的碎發(fā),黏在蒼白的皮膚上。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把手,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
門被從里面拉開了一條縫隙。
周予安的身體瞬間再次繃緊!他猛地睜開眼,驚惶地看向門口。
李素芬憔悴的臉出現(xiàn)在門縫里。她的眼睛紅腫未消,眼下是濃重的青黑陰影,整個人像是被巨大的憂慮和疲憊徹底壓垮了。她顯然沒想到門外會有人,更沒想到會是周予安。當她的目光落在長椅上那個穿著病號服、左臂打著厚重石膏、臉色慘白如紙的少年身上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短暫的死寂。
周予安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長椅上,連呼吸都屏住了。他看著李素芬那雙布滿血絲、寫滿驚愕和復雜情緒的眼睛,看著那里面瞬間涌起的驚詫、茫然,還有一絲……來不及掩飾的、本能的痛楚?那痛楚并非針對他,而是看到眼前這同樣傷痕累累的景象時,一個母親心底最深處被刺中的、無法言說的哀傷。
李素芬的目光,如同實質,緩緩掃過周予安打著石膏的手臂,掃過他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掃過他眼底濃重的疲憊和紅血絲,最后落在他緊抿的、帶著干涸血痕的嘴唇上。
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也許是質問,也許是憤怒,也許是……別的什么。
但最終,她一個字也沒有說出口。
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翻涌的情緒最終沉淀下去,化為一種深不見底的、沉重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茫然。她看著周予安,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對這個少年此刻慘狀的驚愕,有對他出現(xiàn)在這里的困惑,或許還有一絲被殘酷現(xiàn)實碾壓后、連恨意都顯得多余的疲憊?
時間在兩人無聲的對視中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周予安只覺得喉嚨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想解釋,想道歉,想問問許珩怎么樣了……但所有的言語都堵在喉嚨口,沉重得無法吐出。他只能僵硬地坐在那里,承受著李素芬那穿透靈魂般的、疲憊而復雜的目光。
終于,李素芬極其緩慢地、幾不可察地,輕輕搖了搖頭。那動作輕微得如同嘆息,卻像一把鈍刀子,在周予安心上狠狠劃了一下。
然后,她移開了視線,不再看他。仿佛門口這個同樣傷痕累累的少年,只是一團冰冷的空氣。
門,被輕輕地、無聲地重新關上了。
“咔噠”一聲輕響,像一道冰冷的閘門,再次將里外兩個世界徹底隔絕。
走廊里,只剩下慘白的燈光,冰冷的地磚,和那個僵在長椅上、左臂打著厚重石膏、臉色慘白的少年。
周予安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一動不動。目光失焦地落在緊閉的、冰冷的病房門上。李素芬最后那個無聲的搖頭和移開的視線,像一盆冰水,將他心底最后一絲微弱的火光徹底澆滅。
巨大的疲憊感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的絕望感,如同洶涌的黑色潮水,瞬間將他徹底吞沒。
左臂的劇痛,胸口的悶痛,身體的虛弱……所有感官的知覺都變得遙遠而模糊。只有心底那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真實得令人窒息。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兩道沉重的陰影,微微顫抖著。身體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絲支撐,無聲無息地沿著冰冷的長椅靠背,一點點地滑了下去。
最終,他的頭無力地歪向一邊,抵在同樣冰冷的墻壁上。緊抿的唇線松開一絲縫隙,發(fā)出一點微不可聞的、破碎的喘息。整個人如同被風霜徹底摧折的枯木,失去了所有生機,只剩下一種沉入無邊黑暗的、徹底的寂靜。
慘白的燈光落在他身上,照亮了他毫無血色的臉,照亮了那刺眼的白石膏,也照亮了他緊閉的眼角,那悄然滑落的一滴、滾燙的、絕望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