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的走廊,像一條被抽干了所有溫度的冰冷管道。慘白刺眼的頂燈,將光滑的地磚照得如同寒冰,反射著無情的光??諝饫镏皇O孪舅疂饬业搅钊俗鲊I的氣味,還有輪椅上那個老人失魂落魄的、沉重的喘息聲,一聲聲,在死寂中回蕩,如同垂死的哀鳴。
許國華癱靠在輪椅里,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支撐的泥塑。渾濁的目光死死盯著走廊盡頭周予安消失的拐角,仿佛要將那冰冷的墻壁燒穿。胸腔里那顆心臟,還在因為剛才那場猝不及防的、巨大的沖擊而瘋狂擂動,撞得他肋骨生疼。每一次沉重的搏動,都拉扯著一種遲來的、深入骨髓的鈍痛和一種被徹底顛覆認知的茫然。
是他……真的是他……替小珩擋下了那要命的一棍子……
這個血淋淋的事實,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子,反復(fù)切割著他冰封了二十年的心。那層名為恨意的堅硬外殼,在少年打著石膏的手臂和毫無生氣的臉龐面前,裂開了蛛網(wǎng)般細密的紋路。
“老許……”李素芬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個保溫桶,指節(jié)泛白,“你……你沒事吧?”她看著丈夫瞬間灰敗下去的臉色和失焦的眼神,擔(dān)憂壓過了心底的復(fù)雜。
許國華像是沒聽見。他的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只剛剛還激動得嘶吼過的手,無力地垂在冰冷的輪椅輪圈上,指尖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著。
“小珩那邊……我得回去了……”李素芬看著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心里的不安越來越重,她遲疑地看了一眼周予安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丈夫,“你……你跟我一起回病房?”
許國華依舊毫無反應(yīng)。他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那個方向,像是要把那里看出一個洞來。巨大的混亂和一種陌生的、尖銳的刺痛感在他胸腔里瘋狂沖撞。
李素芬見他毫無反應(yīng),深深嘆了口氣,疲憊和擔(dān)憂讓她顧不上更多。她最后看了一眼丈夫僵硬的背影,轉(zhuǎn)身,腳步沉重地推開了許珩病房的門,身影消失在門后。
門輕輕合上。
走廊里,再次只剩下許國華一人。
死寂重新籠罩下來,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那消毒水的味道濃得讓他窒息。
時間在令人心慌的死寂中粘稠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許國華枯坐在輪椅上,如同一尊被遺棄在時光廢墟里的雕像。腦海里,無數(shù)混亂的碎片瘋狂地旋轉(zhuǎn)、碰撞:周明遠那張在事故報告照片上定格的臉,實驗室爆炸時刺目的火光和濃煙,自己躺在病床上插滿管子的絕望,妻子絕望的哭泣,兒子許珩那晚撕心裂肺的哭喊和背上刺目的檁子……最后,一切都定格在長椅上那個穿著病號服、左臂打著厚重石膏、無聲滑落昏迷的少年臉上。
那張臉,蒼白脆弱得不堪一擊,與“仇人之子”那冰冷疏離的形象,產(chǎn)生了劇烈的、令人心頭發(fā)顫的割裂。
一股強烈的、無法抗拒的沖動,如同掙脫了鎖鏈的困獸,猛地攫住了許國華!
他那只垂在輪圈上、一直劇烈顫抖的手,猛地抬了起來!動作因為急切和僵硬而顯得異常笨拙。他死死抓住輪椅冰冷的金屬輪圈,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猛地向前轉(zhuǎn)動!
輪椅的橡膠輪胎與光滑的地磚摩擦,發(fā)出短促而刺耳的“嘎吱”聲,打破了死寂!
許國華佝僂著背,雙手死死地、近乎瘋狂地推動著輪圈,輪椅以一種失控般的速度,朝著周予安消失的走廊盡頭沖去!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里面翻涌著巨大的驚惶、一種被顛覆后的混亂,還有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近乎偏執(zhí)的急切!
他要親眼確認!他必須親眼確認!
輪椅在冰冷的走廊里橫沖直撞,幾次險些撞上墻壁。許國華不管不顧,只是死死盯著前方那個拐角,胸腔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
終于,他沖過了那個拐角!
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瞬間掃過這條相對安靜的走廊!
找到了!
就在前方不遠,一間病房的門開著一條縫,門口掛著“骨科”的牌子。兩名醫(yī)護人員正推著那張活動病床進去,病床上躺著的,正是周予安!
許國華的輪椅猛地停在原地!
他坐在那里,胸口劇烈起伏,死死地盯著那扇即將關(guān)閉的病房門。他看到醫(yī)護人員小心翼翼地將病床推進去,看到門縫里最后閃過少年毫無生氣的側(cè)臉和那刺眼的白石膏……
門,被輕輕地、徹底地關(guān)上了。
“咔噠”一聲輕響,像一道冰冷的閘門,再次隔絕了他的視線。
許國華僵在輪椅上,像一尊瞬間被凍結(jié)的冰雕。剛才那股不顧一切的沖動,如同被扎破的氣球,瞬間泄得一干二凈,只剩下巨大的空虛和一種更深的、令人窒息的茫然。
他……進不去。
他有什么資格進去?
他是誰?他是周明遠悲劇的受害者,是癱瘓了二十年的廢人,是剛剛用拐杖狠狠抽打過親生兒子的暴怒父親……他有什么資格,去靠近那個為保護他兒子而斷了一條手臂的少年?
輪椅孤零零地停在冰冷的走廊中央,前后都是空蕩的墻壁和緊閉的病房門。慘白的燈光無情地潑灑下來,照亮了他花白的頭發(fā),照亮了他臉上深刻的、痛苦的皺紋,也照亮了他眼中那片深不見底的、絕望的茫然。
他像一頭被世界徹底拋棄的、迷失在荒原上的老獸。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冰冷而殘酷。
許國華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僵坐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半小時。直到走廊深處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和輪子滾動的聲音。
他遲鈍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眼珠。
是護工推著清潔車過來了。護工似乎有些詫異地看著這個深夜獨自停在骨科病房走廊中央、失魂落魄的老人。
許國華猛地驚醒!像是被那目光燙到,一種巨大的狼狽和羞恥感瞬間攫住了他!他慌亂地低下頭,避開護工的視線,雙手再次死死抓住冰冷的輪圈,用盡全身力氣,猛地轉(zhuǎn)動輪椅!
這一次,輪椅朝著來時的方向,以一種近乎逃離的速度沖去!橡膠輪胎摩擦地面,發(fā)出更加刺耳的“嘎吱”聲。
他只想逃離這個地方!逃離這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逃離那扇緊閉的病房門,逃離那個少年蒼白脆弱的模樣,逃離自己心里那片翻天覆地、無法收拾的混亂和……痛苦!
輪椅在空曠的走廊里橫沖直撞,像一個失控的幽靈。最終,他沖回了許珩病房所在的那條走廊。
他停在了距離許珩病房門口幾米遠的地方。沒有再靠近。
慘白的燈光下,許國華佝僂著背,坐在輪椅上,微微地喘著氣。他抬起那只沒有抓輪椅的手,顫抖著,用粗糙的手背,用力地、反復(fù)地擦拭著自己的眼睛。
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混著臉上的油汗,順著他深刻的皺紋流淌下來,滴落在冰冷的輪椅扶手上,洇開一片片深色的、絕望的濕痕。
他像個找不到家的孩子,茫然地、無聲地哭泣著。在這條被消毒水浸泡的、冰冷徹骨的醫(yī)院走廊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