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有期

時間像是被粘稠的糖漿裹住，在敘遠(yuǎn)資本二十七層冰冷的空氣中艱難地、凝滯地流動。沈落落背脊僵硬地抵著冰涼的碎紙機(jī)外殼，感覺不到絲毫支撐的力度。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腦，又在下一秒被徹底抽空，只留下刺骨的寒冷和一種瀕臨碎裂的麻木。她死死盯著沈敘白指間拈著的那片指甲蓋大小的碎紙，那片承載著她拼命想要掩埋的狼狽過去的殘骸。

陽光穿過百葉窗的縫隙，慘白地落在他低垂的側(cè)臉上。他沉默地盯著那片碎紙，眉宇間那層常年不化的寒冰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露出底下翻涌的、極其復(fù)雜的暗流——震驚、錯愕、難以置信……還有一絲沈落落從未在他眼中見過的、近乎狼狽的失神。他捏著碎紙片的指尖，幾不可察地微微蜷縮了一下，那枚冰冷的鉑金婚戒在光線下折射出刺目的、嘲諷的光芒。

空氣凝固成沉重的鉛塊，壓得人無法呼吸。只有中央空調(diào)持續(xù)不斷的嗡鳴，單調(diào)地敲打著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沈總監(jiān)！哎呀，真是抱歉抱歉！讓您久等了！” 一個熱情洋溢、帶著明顯歉意的聲音如同破冰船般驟然闖入，打破了這瀕臨爆炸的僵局。永正的王總挺著微胖的肚子，滿臉堆笑地快步走了進(jìn)來，身后還跟著他的助理。

王總顯然沒察覺到辦公室角落里這幾乎凝固的詭異氣氛。他的目光直接落在沈敘白身上，帶著商場上慣有的熱絡(lu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剛才那個會拖得久了點，實在不好意思！咱們移步我辦公室談？茶都給您泡好了，上好的龍井！”

沈敘白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他猛地抬起眼瞼，眼底那些翻涌的復(fù)雜情緒如同被瞬間按下了關(guān)閉鍵，只余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冰冷，沉寂，看不出絲毫波瀾。他極其自然地、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優(yōu)雅的隨意，將捏著碎紙片的手垂落到身側(cè)，指尖微微一松。

那片小小的、承載著巨大秘密的碎紙，無聲無息地飄落，重新沒入碎紙機(jī)收集箱那堆蓬松的白色廢墟里，消失不見，仿佛從未被拈起。

“無妨?！鄙驍椎穆曇繇懫?，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漣漪，聽不出任何異樣。他甚至沒有再看沈落落一眼，仿佛她只是辦公室里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背景擺設(shè)?！巴蹩傉??！彼⑽㈩h首，姿態(tài)從容地轉(zhuǎn)身，朝著門口走去，步伐沉穩(wěn)如常。

那股迫人的雪松冷香隨著他的移動而遠(yuǎn)離。沈落落像是溺水之人終于被拖離水面，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冰冷的空氣嗆入肺管，帶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讓她彎下腰去，狼狽不堪。巨大的恐懼和劫后余生的虛脫感交織在一起，讓她渾身都在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

“哎？沈分析師？你怎么了？”王總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沈落落，看到她煞白的臉色和劇烈咳嗽的樣子，關(guān)切地問了一句，“臉色這么差？不舒服就早點回去休息吧！” 他顯然只是隨口一問，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沈敘白身上，“沈總監(jiān)，這邊請這邊請……”

一行人簇?fù)碇驍纂x開了辦公室。厚重的門被帶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

死寂重新籠罩下來，比之前更加沉重。

沈落落扶著碎紙機(jī)冰冷的金屬外殼，大口喘著氣，試圖平復(fù)狂亂的心跳。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的襯衫，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寒意。她緩緩直起身，目光死死盯著碎紙機(jī)收集箱里那堆白色的碎屑。那片小小的、印著半個紅印章的碎紙，已經(jīng)徹底消失無蹤，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只是她精神高度緊張下的幻覺。

然而，沈敘白最后看向她的那一眼——那一眼里瞬間收斂卻又無法完全掩蓋的、翻江倒海般的情緒——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腦海里，像一道冰冷的鞭痕。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她的離婚，她試圖掩藏的狼狽，甚至……他可能猜到了更多？巨大的羞恥感和一種被徹底剝光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緊緊纏繞著她的心臟。

不能再待在這里！一秒鐘都不能！

沈落落幾乎是踉蹌著撲回自己的工位，手忙腳亂地抓起桌上的手機(jī)和車鑰匙，連電腦都顧不上關(guān)，拎起包就跌跌撞撞地沖出了辦公室。高跟鞋在空曠的走廊里敲擊出凌亂而急促的回響，像她此刻完全失控的心跳。

坐進(jìn)駕駛座，冰冷的皮質(zhì)座椅讓她打了個寒顫。手指顫抖得幾乎握不住方向盤。她深吸了幾口氣，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F(xiàn)在不是崩潰的時候。她必須去接念念。那是她唯一的錨點，是她混亂世界里唯一清晰的光亮。

幼兒園門口永遠(yuǎn)是最具人間煙火氣的角落。放學(xué)的鈴聲一響，原本安靜的鐵柵欄門瞬間被各種聲音填滿。孩子們的歡笑聲、尖叫聲此起彼伏，像一群剛出籠的小鳥。家長們伸長脖子，在攢動的小腦袋里急切地搜尋著自家寶貝的身影，呼喚聲交織在一起，充滿了期待和暖意。

沈落落將車停在稍遠(yuǎn)的路邊，幾乎是跑著過來的。她站在人群邊緣，胸口還在因為剛才的劇烈奔跑和情緒波動而起伏不定。目光焦急地在一張張童稚的小臉上掃過，尋找著那個扎著兩個小揪揪、像小太陽一樣的身影。

“媽媽——！”

一個清脆、充滿喜悅的童音穿透喧囂，如同天籟般響起。

沈落落的心瞬間被點亮。她循聲望去，只見穿著鵝黃色小裙子、背著粉色小書包的念念，正像一只歡快的小蝴蝶，從老師身邊掙脫出來，張開雙臂，蹦蹦跳跳地朝著她飛奔過來！小臉上洋溢著純粹的、毫無保留的開心，兩個小揪揪隨著她的跑動一甩一甩。

“念念！”沈落落所有的陰霾、恐懼和疲憊，在看到女兒笑臉的瞬間被強(qiáng)行驅(qū)散。她蹲下身，張開雙臂，迎接那個帶著奶香和陽光氣息的小小身體撞進(jìn)懷里。軟軟的、暖暖的，帶著蓬勃的生命力。

“媽媽！你今天來接我好早呀！”念念緊緊摟住她的脖子，小臉在她頸窩里蹭了蹭，聲音軟糯，帶著撒嬌的意味。

“嗯，媽媽今天…工作結(jié)束得早?！鄙蚵渎溆昧ΡЯ吮畠?，聲音有些發(fā)哽，她深吸一口氣，將臉埋在女兒柔軟的發(fā)頂，貪婪地汲取著這份溫暖和安寧，仿佛這樣才能確認(rèn)自己還活著，還在這個真實而溫暖的世界里?！澳钅罱裉旃圆还?？”

“乖！老師還給我貼了小紅花！”念念驕傲地?fù)P起小臉，獻(xiàn)寶似的指著自己胸口貼著的一個小小的、金燦燦的星星貼紙。

“真棒！”沈落落親了親女兒的小臉蛋，努力揚起一個笑容，“走，媽媽帶你去吃你最喜歡的草莓蛋糕！”

“好耶！”念念歡呼起來，小手緊緊拉住媽媽的手，蹦蹦跳跳地跟著她往停車的方向走。夕陽金紅色的光芒灑在她們身上，拉出長長的、溫暖的影子。

沈落落牽著女兒小小的、柔軟的手，感受著那真實的溫度和依戀，那顆被恐懼和羞恥攥緊的心臟，才一點點地、艱難地舒展開來，重新感受到血液流動的溫度。她刻意不去想辦公室里的驚魂一幕，不去想沈敘白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只想牢牢抓住此刻的溫暖。

就在她們即將走到車旁時，一輛線條流暢、通體漆黑、散發(fā)著低調(diào)而昂貴氣息的邁巴赫S680，如同沉默的猛獸般，悄無聲息地滑停在了幼兒園馬路對面不遠(yuǎn)處的臨時停車位上。深色的車窗玻璃隔絕了外界所有的窺探，像一面神秘的墨鏡。

沈落落正彎腰準(zhǔn)備打開副駕駛的車門，眼角的余光瞥見了那輛熟悉到讓她瞬間血液凍結(jié)的車。她的動作猛地僵??！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

不可能！他怎么會在這里？！

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嘯般瞬間將她淹沒！她甚至來不及思考，幾乎是出于一種本能的、保護(hù)幼崽的母性反應(yīng)，猛地將身邊的念念往自己身后一拉！用自己的身體，嚴(yán)嚴(yán)實實地?fù)踝×伺畠盒⌒〉纳碛?！動作快得近乎粗暴?/p>

念念被媽媽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小臉上滿是茫然和不解：“媽媽？”

沈落落沒有回答。她的目光死死鎖定著馬路對面那輛漆黑的邁巴赫。車窗緊閉，看不清里面的人。但她能感覺到！那股冰冷的、帶著審視的視線，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深色玻璃，如同實質(zhì)的探針，精準(zhǔn)地落在她和……她身后被遮擋住的念念身上！

時間仿佛再次凝固。夕陽溫暖的光線落在身上，沈落落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凍得她四肢僵硬，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她像一只豎起全身尖刺的刺猬，將女兒牢牢護(hù)在身后，警惕地、充滿敵意地瞪著那輛沉默的豪車，仿佛在對抗一頭潛伏在暗處的猛獸。

馬路對面，邁巴赫深色的車窗內(nèi)。

沈敘白坐在后座，身體微微前傾，隔著單向玻璃，目光沉沉地落在幼兒園門口那對母女身上。夕陽的金輝勾勒出沈落落緊繃如弓弦的側(cè)影，和她死死護(hù)在身后、只露出一小片鵝黃色裙角和小小書包的孩子身上。

助理趙銘坐在副駕，正低聲匯報著什么：“……沈總，查到了。沈落落確實在半年前協(xié)議離婚，獨自帶著女兒生活。孩子叫沈念，剛滿四歲，就在這家向日葵幼兒園……”

沈念……

沈敘白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這個姓氏，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那片剛剛被“離婚協(xié)議”碎片攪動起的、尚未平息的驚濤駭浪中，又激起了一圈圈劇烈擴(kuò)散的、無聲的漣漪。

他的目光緊緊鎖在那個被沈落落拼死護(hù)住的小小身影上。那個名字……沈念……

隔著一條車水馬龍、喧囂吵鬧的馬路，隔著單向玻璃冰冷的阻隔，隔著十年漫長的、各自曲折的時光洪流，沈敘白坐在車?yán)铮蚵渎湔驹谲囃?。夕陽將他們分割在光影的兩端，也將一個倉皇狼狽、如臨大敵的母親，和一個目光深沉、心緒翻涌的父親（？），凝固在這片晚霞鋪就的、無聲的戰(zhàn)場上?？諝饫飶浡瓷⒌南鯚熀途薮蟮?、令人窒息的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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