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慈寧宮正殿門口，風雪打在臉上，像刀子刮過似的。陳女官掀開簾子，冷聲道：“太后等著呢?！蔽疑钗豢跉猓~步走了進去。
殿內(nèi)炭火很旺，熱得讓人喘不過氣。太后端坐在主位上，手里捻著佛珠，面色平靜。她今天穿了一身絳紅錦袍，襯得臉色愈發(fā)蒼白。
“來了?！彼馈?/p>
我沒應聲，只是走到殿中，屈膝行禮：“臣妾見過太后?！?/p>
“不必多禮?！彼а劭聪蛭?，“昨夜睡得好么？”
我抬頭看她，目光直直地撞上她的視線。她知道。她當然知道。
我笑了笑，道：“勞太后掛心，臣妾睡得很好?！?/p>
她輕輕“嗯”了一聲，又低頭捻起佛珠，珠子相碰，發(fā)出輕微的脆響。
“聽說你今早去了藏書閣廢墟。”她忽然開口。
我心頭一緊，面上卻不動聲色：“是。那里燒毀了許久，臣妾想去看看還能不能找到些母親留下的東西。”
“找到了？”
我看著她，緩緩從袖中取出那個鐵盒，輕輕放在案前。
她目光微動，手指頓在半空。
“先帝的詔書?！蔽逸p聲道，“關(guān)于立儲的?！?/p>
她臉色變了變，但很快恢復如常。
“你怎么會有這個？”她語氣仍淡。
“藏書閣燒了，但有些東西，燒不掉?！蔽叶⒅氨热缯嫦?。”
她冷笑一聲：“你想說什么？”
我往前走了一步，聲音低沉：“五年前，我母親進宮時，是帶著先帝的冊封詔書來的。您燒了它，因為我母親原本該是貴妃，而您怕她取代您的位置?！?/p>
她眼神一閃，沒說話。
“可您怕的，不只是這個。”我繼續(xù)道，“真正讓您害怕的，是我?！?/p>
她猛地抬頭看我。
“先帝有意立我為皇嗣?！蔽乙蛔忠痪涞卣f，“因為我，才是他真正認可的繼承人?！?/p>
她臉色驟然變得煞白。
我看著她，心里第一次覺得輕松。
“所以您殺了我母親?！蔽衣曇羝届o，“不是因為她爭寵，而是因為她擋了您的路?！?/p>
她終于開口：“你以為，你有證據(jù)就能定我的罪？”
“我沒有證據(jù)?！蔽页姓J，“但這鐵盒里的詔書，足以讓陛下……重新審視您?！?/p>
她笑了，笑得很冷：“你以為，皇帝會信你？”
我看著她，忽然也笑了：“我不需要他信我。我只需要他知道，您不是清白的?！?/p>
她眼神倏地凌厲起來。
我接著道：“我母親死得太早，來不及告訴世人真相。但今天，我可以?！?/p>
她猛地起身，佛珠“啪”地一聲斷了，珠子滾落滿地。
“你以為，你能活著離開這里？”她冷冷道。
我看著她，眼神堅定：“您不會殺我?！?/p>
她冷笑：“哦？”
“因為您知道，我若死了，這些詔書就會被公開?！蔽揖従彽?，“您可以掩蓋過去的事，但掩蓋不了現(xiàn)在?！?/p>
她死死盯著我，像是要把我看穿。
我毫不退讓。
良久，她才慢慢坐下，聲音低沉：“你想怎么樣？”
我看著她，緩緩開口：“我要離宮?！?/p>
她瞇起眼：“就這？”
“還有?！蔽业?，“我要沈家失去所有權(quán)勢。”
她眼神一冷：“你瘋了？那是你父親?！?/p>
“可我不是他女兒?！蔽移届o地說，“沈家扶持李承澤多年，是時候付出代價了?！?/p>
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了：“你覺得，皇帝會讓你走？”
我搖頭：“我不知道。但我必須走?！?/p>
她看著我，眼神復雜。
“你和你母親，真像。”她低聲說。
我心頭一震。
“她也是這樣，什么都敢做?！彼溃翱上?，她輸了?！?/p>
“這一次，”我看著她，目光堅定，“我不想贏，只想活?！?/p>
她看著我，忽然嘆了口氣。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門簾被掀開，一道身影沖了進來。
“太后！”李承澤的聲音低沉而急切，“她……她說了什么？”
我轉(zhuǎn)頭看他，他滿臉焦急，額角還帶著汗，像是跑過來的。
太后沒有回答，只靜靜地看著他。
李承澤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眼神里有一絲不安，一絲……慌亂。
我垂下眼簾，掩住眼底的情緒。
“你來做什么？”我問他。
他張了張嘴，似乎一時語塞。
“我……我聽說你來見太后?！彼f，“我擔心你?！?/p>
“擔心我？”我輕笑了一聲，“陛下，您是不是記錯了？您應該擔心的是蘇月兒吧?！?/p>
他臉上掠過一絲痛楚。
“歡歡……”他聲音低了下來，“我們能談談嗎？”
我看著他，心里那根繃了很久的弦忽然松了一些。
我知道，我不能再回去了。
可他……
他還是放不下我。
“陛下，”我淡淡道，“臣妾已經(jīng)不是皇后了。您不必再叫我歡歡?！?/p>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
“你還在生氣？”他聲音有些發(fā)抖，“那天的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為……我以為她真的有了孩子?！?/p>
我望著他，眼里一片平靜。
“陛下，您以為她有了孩子，所以就要把她扶上位？”我問他，“那您有沒有想過，我是什么感受？”
他愣住了。
“我沒有怪你。”我說，“我只是明白了一件事，我在這宮里，終究是個局外人?！?/p>
他抓著我的手更緊了些：“那你現(xiàn)在要去哪里？你要去哪里？”
我抽出手，輕聲道：“我想去哪，陛下管不著?！?/p>
他看著我，眼底浮起一抹痛色。
太后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一切，臉上看不出情緒。
“陛下，”我轉(zhuǎn)身對他說道，“臣妾今日來，是要向太后辭行。我已經(jīng)決定了，要離宮?！?/p>
李承澤整個人都僵住了。
“你說什么？”
“我要走?！蔽抑貜土艘槐?，“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p>
他上前一步，聲音幾乎是在顫抖：“你不能走！”
我看著他，心里忽然有些軟。
“為什么不能走？”我問他，“陛下，您難道還想讓我留下來，繼續(xù)做那個有名無實的皇后嗎？”
他咬著牙，眼神里全是掙扎。
“我……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彼f，“我會讓你做真正的皇后，讓你……讓我好好對你?！?/p>
我笑了，笑得有些苦澀。
“陛下，”我輕聲道，“我已經(jīng)不想當皇后了?！?/p>
他猛地伸手，一把將我拉進懷里。
我猝不及防，整個人撞進他懷里，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那是我曾無數(shù)次靠過的懷抱，溫暖、安心、卻又令人窒息。
“別走?！彼诙叺吐曊f，“別丟下我。”
我閉上眼，心口泛起一陣酸澀。
可我不能答應他。
“陛下，”我推開他，“我必須走。”
他死死地看著我，眼里像是要落下淚來。
“你是不是……有了別人？”他問。
我愣了一下，隨即搖頭：“沒有。”
“那你為什么要走？”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我看著他，目光平靜：“因為我不想再活在別人的影子里了?！?/p>
他一怔。
“陛下，”我繼續(xù)道，“我沈清歡這一生，活得夠累的了。我不想再為任何人活，只想為自己活一次?！?/p>
他沉默了。
良久，他才低聲問：“那……我呢？”
我看著他，心里竟有一絲不忍。
“陛下，”我輕聲道，“您有您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p>
他閉上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太后在一旁看著這一切，忽然開口：“你真的一點都不留戀？”
我轉(zhuǎn)頭看她，眼神堅定：“不留戀?！?/p>
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好，很好。沈清歡，你果然是你母親的女兒?！?/p>
我看著她，心里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恨我母親，不僅僅是因為嫉妒。
她是怕我。
她怕我有一天，會像我母親一樣，威脅到她的地位。
可我并不想爭權(quán)奪利。
我只想活命。
“太后，”我朝她一禮，“臣妾告辭?！?/p>
她沒有挽留，只是點了點頭。
我轉(zhuǎn)身，大步走出慈寧宮。
外面，風雪未停。
我抬起頭，任由雪花落在臉上。
柳如煙等在宮門外，看到我出來，立刻迎上來。
“姑娘?！彼吐晢疚?。
我點點頭，牽住她的手。
“我們走吧。”我說。
她看著我，眼里閃過一絲擔憂，但終究沒有說什么。
我們一起走進風雪中。
身后，李承澤沒有追出來。
我知道，他不會再追了。
因為他終于明白，我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
風雪撲在臉上，我卻覺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柳如煙跟在我身后，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我們穿過結(jié)了薄冰的回廊，路過東六宮時，遠遠聽見宮女們低聲說笑的聲音。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一絲暖意，卻又與我無關(guān)。
“姑娘……”柳如煙終于開口，聲音有些發(fā)顫，“真的不回頭了？”
我停下腳步，望著前方灰蒙蒙的天。
“你記得我進宮那天的事嗎？”我問她。
她愣了一下，輕聲道：“記得。那天也是下雪。”
“是啊?！蔽倚α诵?，“我記得你說，這宮墻太高，擋住了陽光。”
她沒說話，只是輕輕拉住我的手。
“可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我望著宮門的方向，“我早就走不出去了?！?/p>
她皺起眉：“什么意思？”
我沒回答，只是朝前走去。
剛到宮門口，就聽見一聲馬蹄聲。
我抬頭，看見一匹黑馬停在宮門前，馬背上的人一身黑衣，披著斗篷，臉藏在陰影里。
他跳下馬，朝我走來。
柳如煙立刻擋在我面前：“什么人？”
那人沒說話，只將一封信遞到我面前。
我接過信，拆開。
信紙很薄，字跡卻很有力：
“你以為，離了宮，就能逃開？”
“你母親的債，還沒還清。”
我攥緊信紙，指節(jié)發(fā)白。
“是誰讓你來的？”我問。
那人沒回答，只是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身翻身上馬，消失在風雪中。
柳如煙的臉色變了：“姑娘，這人是誰？”
我沒有說話。
我知道他是誰。
只有一個人，會在這種時候給我送這樣的信。
風雪越下越大，天地間仿佛只剩下我和這封信。
我抬起頭，對柳如煙說：“去馬車那邊?！?/p>
她猶豫了一下，點頭跟著我往偏門走去。
路上，她一直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她：“你想說什么？”
她咬了咬唇，終于開口：“太后剛才……為什么會答應您離宮？”
我看著她，眼神平靜：“你覺得呢？”
她遲疑了一下：“她怕您把詔書的事告訴陛下?！?/p>
“不止?！蔽业吐曊f，“她知道，有人比我更想讓我死?！?/p>
柳如煙臉色驟變：“誰？”
我看著她，緩緩開口：“皇帝?！?/p>
她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我這句話刺到了什么。
“姑娘……”她聲音發(fā)抖，“別說了?！?/p>
我沒有理會她，繼續(xù)往前走。
馬車已經(jīng)在等我。車簾掀起一角，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孔。
“沈清歡?！蹦侨俗谲嚴铮曇衾涞孟裱?，“你總算出來了。”
我站在原地，腳下的雪已經(jīng)積了半寸。
“你在這里做什么？”我問。
他掀開車簾跳下來，一身錦袍染著雪，卻依舊挺直脊背。
“我來接你?！彼f。
我看著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絲不安。
“你不是該在前朝議事？”我問他。
他沒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風雪中，他的眼神亮得驚人。
“上車吧?！彼f，“我們得趕緊走?！?/p>
我沒有動。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盯著他，“關(guān)于太后、關(guān)于皇帝……還有，關(guān)于我母親?！?/p>
他沉默了一會兒，終于開口：“有些事，你現(xiàn)在不該知道?！?/p>
“可我已經(jīng)知道了?！蔽艺f，“我不想再被人蒙在鼓里。”
他看著我，忽然笑了：“你和她一樣，什么都想知道?！?/p>
我心頭一震。
“她是誰？”我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伸手，將我拉上馬車。
車簾落下，風雪被隔絕在外。
車內(nèi)，燭火搖曳。
他坐在我對面，目光沉靜。
“沈清歡，”他低聲說，“你若真想活命，就聽我的?！?/p>
我看著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這個人，從來都不是來接我的。
他是來帶走我的。
但我不知道的是——
我是被送去哪里。
還是，被送去誰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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