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武十八年,十月十一。
紫禁城的紅墻被暮色浸得發(fā)暗,坤寧宮偏殿的燭火卻亮得刺眼。產(chǎn)婆們臉色煞白地退到角落,手里的銅盆“哐當(dāng)”落地,血水濺在石磚上,像極了開敗的紅梅。
琴貴妃癱在錦被上,鬢發(fā)散亂,唇邊還沾著血沫。她掙扎著伸出手,想去觸碰襁褓里的嬰孩,指尖卻抖得厲害。
那孩子剛落生時沒哭,此刻也只是睜著眼睛,安安靜靜地躺著。可就是這雙眼睛,讓滿殿宮人魂飛魄散——他渾身的胎發(fā)竟是雪一樣的白,連睫毛都白得透明,左眼是沉沉的黑,瞳仁里套著瞳仁,是史書里記載過的、象征著兇煞的重瞳;右眼卻是妖異的紅,像淬了血的瑪瑙,在燭火下泛著詭異的光。
“怪物……是怪物??!”一個小宮女失聲尖叫,當(dāng)場嚇暈過去。
殿門口明黃色的龍袍裹挾著寒風(fēng)涌入。當(dāng)今圣上黃啟元臉色鐵青,目光落在那嬰孩臉上時,瞳孔驟然收縮,猛地抽出了侍衛(wèi)腰間的佩劍。
“妖物!留你不得!”
長劍帶著破空的銳響劈下,琴貴妃瞳孔驟縮,不知從哪里涌上來的力氣,竟撲過去死死抱住了皇帝的腿。“陛下!不可!他是您的骨肉啊!是皇子啊!”她的聲音嘶啞破碎,額頭抵在冰冷的石磚上,磕得鮮血直流,“求您看在臣妾侍奉您多年的份上,饒他一命!哪怕……哪怕將我們母子棄之荒野,也求您別殺他!”
皇帝的劍懸在半空,劍刃映著嬰孩那雙毫無波瀾的異色瞳孔,手卻控制不住地顫抖。他想揮下去,可琴貴妃那絕望的哭喊像針一樣扎進(jìn)心里——這是他曾經(jīng)寵冠后宮的女人,是他親手扶上貴妃之位的愛妃。
“陛下!此子形貌異于常人,恐是不祥之兆啊!”太監(jiān)總管尖著嗓子勸道,“留著必為禍國殃民的根源!”
皇帝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冰冷的決絕。他收了劍,袍袖一揮,聲音冷得像冰:“將琴貴妃與這孽種打入冷宮,終身不得出!誰敢私通消息,株連九族!”
琴貴妃渾身一軟跪在地上額頭低著冰冷的石磚上。她死死咬著唇,直到嘗到血腥味,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句:“謝陛下……留他一命?!?/p>
冷宮的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落了鎖。這里荒草叢生,寒風(fēng)從窗欞的破洞里灌進(jìn)來,琴貴妃將孩子緊緊裹在懷里,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那小小身軀。她給他取了個名字,叫“玄靈”,她不知道這雙眼睛會帶來什么,但她要護(hù)著他,哪怕付出一切。
可誰也沒料到,自玄淵出生那日起,天空就飄起了雪花。起初只是零星幾點,誰也沒在意,可到了第三日,雪勢驟大,鵝毛般的雪片連軸轉(zhuǎn)地落,仿佛要將整個皇城都埋起來。
這雪一下就是一個月。
街道被積雪填平,屋檐下的冰棱足有三尺長,百姓們被困在家里,糧倉漸空,怨聲載道。有凍斃街頭的,有因爭搶食物械斗的,恐慌像瘟疫一樣在京城蔓延。奏折堆滿了皇帝的御案,各地報來的災(zāi)情觸目驚心,黃啟元焦頭爛額,寢食難安。
終于,在一個雪稍小的午后,國師拄著桃木杖進(jìn)了宮。老國師面色凝重,在殿中設(shè)了法壇,焚香掐訣,折騰了三個時辰,才睜開眼,對著皇帝搖了搖頭。
“陛下,此乃天示警兆?!眹鴰煹穆曇羯n老而沉重,“那冷宮之中,誕下的并非皇子,而是妖孽。它吸天地陰氣,引風(fēng)雪為禍,若不除之,恐有亡國之危?!?/p>
黃啟元猛地站起來:“國師的意思是……”
“斬妖除根,方可保大黃朝國泰民安?!眹鴰燁D了頓,補(bǔ)充道,“此妖與琴貴妃氣息相連,需以其母之命祭天,方能平息天怒?!?/p>
皇帝沉默了。他想起琴貴妃當(dāng)年梨花帶雨的模樣,想起她抱著琵琶唱《霓裳羽衣曲》的身姿,可眼前晃過的,更多的是玄淵那雙詭異的眼睛,是宮外百姓的哭嚎,是堆積如山的災(zāi)情奏折。
“好?!彼罱K咬著牙吐出一個字,“傳朕旨意,去冷宮,將琴妃女子……賜死,祭天?!?/p>
小太監(jiān)領(lǐng)了旨,帶著一隊禁軍,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進(jìn)了冷宮。這里的雪比別處更深,齊腰深的積雪幾乎將冷宮的門都埋了一半。他們打開銹跡斑斑的鎖,推開吱呀作響的門來到琴妃所居住的房間,房間里只有一張破床,一張缺腿的桌子,角落里堆著幾件單薄的舊衣。
“人呢?”小太監(jiān)皺眉,揮揮手,“給我搜!里里外外都仔細(xì)搜!”
禁軍們散開,翻箱倒柜,連床底、梁上都查了個遍,甚至扒開了墻角的積雪,可別說人了,連一絲人氣都沒有。那破床上的被褥早已冰冷僵硬,顯然許久沒人睡過了。
“公公,沒人!”
“這邊也沒有!”
小太監(jiān)心里發(fā)慌,親自又查了一遍,冷宮就這么大點地方,確實空空如也。他冷汗直冒,這要是找不到人,怎么回稟陛下?
回到養(yǎng)心殿時,黃啟元正焦躁地踱步。聽到小太監(jiān)說人不見了,皇帝猛地轉(zhuǎn)身,龍袍的下擺掃過案幾,將上面的茶杯掃落在地。
“找不到?”他的聲音陡然拔高,眼中布滿血絲,“一個廢妃,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能跑到哪里去?給朕找!就算把這皇宮翻過來,掘地三尺,也要給朕把她們母子找出來!”
窗外的雪又大了起來,仿佛在應(yīng)和著皇帝的怒吼。寒風(fēng)卷著雪片拍打窗欞,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是誰在暗處低低地哭泣。
而此刻,皇宮西北角的一處廢棄水井里,琴貴妃正一手抱著玄淵,雙腳支撐在井壁上慢慢像下移動。她用自己僅有的披風(fēng)裹著孩子,聽著外面隱約傳來的搜捕聲,將孩子抱得更緊了些。玄淵的白色睫毛輕輕顫動,左眼的黑瞳深不見底,右眼的紅瞳映著枯井頂上透進(jìn)來的微光,安靜得不像個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