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三刻的雨是要吃人的。
阿硯把最后一塊擋門板楔進墻縫時,手腕被風卷著的雨珠砸得生疼。驛站后院那棵老槐樹的枝椏在黑夜里張牙舞爪,像無數(shù)只枯瘦的手在扒拉著屋檐,瓦片被打得噼啪作響,混著遠處洛水隱約的咆哮,活像有群厲鬼在半空里跺腳。
“這雨再下三天,怕是要淹到門檻了?!卑⒊幩α怂裢傅男渥?,轉(zhuǎn)身往值房走。廊下的燈籠被風撕得只剩半塊絹面,昏黃的光在雨幕里搖搖晃晃,照得地面的積水泛著層詭異的油光。
值房里暖烘烘的,靠墻的炭盆燒得正旺。阿硯剛解下腰間的銅鑰匙串,就聽見院門外傳來“哐當”一聲巨響,像是有人撞翻了擋路的石獅子。他心里咯噔一下——這鬼天氣,除了不要命的,誰會來驛站?
“有人嗎?!送、送急件!”
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混著風雨聲斷斷續(xù)續(xù)飄進來。阿硯抄起墻角的梆子(這是驛站老規(guī)矩,遇到可疑人就敲梆子示警),躡手躡腳地摸到門邊,透過門縫往外瞧。
只見昏黃的燈籠光里,立著個像從泥里撈出來的人。
那人穿著件看不出原色的驛卒號服,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上糊著黑褐色的泥漿,甚至還掛著幾片爛樹葉。他的頭發(fā)一縷縷粘在額頭上,水珠順著下巴往下滴,砸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小圈濕痕。最嚇人的是他的眼睛,在暗處亮得驚人,直勾勾地盯著值房的方向,像是兩盞蒙了灰的燈籠。
“官爺,真是急件,耽誤不得。”那人又開口了,聲音里帶著種說不出的古怪,像是牙齒在打顫,又像是有什么東西卡在喉嚨里,十分沙啞。
阿硯握緊了梆子,指節(jié)泛白。按規(guī)矩,戌時之后驛站閉門,非持兵部令牌者不得接收任何信件。更何況這雨勢,正規(guī)驛卒絕不會這個時辰單獨趕路——除非是……他不敢往下想,去年秋天,洛水上游漂下來三具浮尸,都是穿著驛卒服的。
“憑證呢?”阿硯隔著門喊,聲音被風雨吞掉一半。
門外的人頓了頓,似乎沒料到會被問這個。他抬起手,阿硯才發(fā)現(xiàn)那只手也全是泥,指甲縫里黑黢黢的,手里頭攥著個東西,被雨水泡得發(fā)脹,看不清模樣。
“沒、沒憑證……但這信必須交在這里。”那人說著,又往前挪了兩步,腳下的泥水發(fā)出咕嘰咕嘰的聲響,“就放那個銅箱子里,他們說的?!?/p>
阿硯心里一沉。他說的是值房門口那個半人高的銅箱。
那箱子是三年前阿硯來當值時就有的,據(jù)說是前朝傳下來的規(guī)矩,專門收“走陰”的信件。說是信件,其實更像是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有時是片沾著血的衣襟,有時是塊刻著字的骨頭,還有一次是半截燒剩的香。老驛卒臨走前交代過,收這種信有三不收:無封泥者不收,無名姓者不收,活人親手遞的不收。
眼前這情形,三樣全占了。
“規(guī)矩不能破?!卑⒊幪岣吡寺暳?,“天亮再來,或者去前縣驛站?!?/p>
“來不及了……”門外的人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像要把肺都嘔出來,“七月十三……就來不及了……”
阿硯正想再呵斥,就見那人突然往前一撲,整個人趴在了銅箱上。值房的門離銅箱不過幾步遠,阿硯看得真切——那人從懷里掏出的根本不是信箋,而是張揉得皺巴巴的黃紙,紙邊都泡爛了,上面用墨寫著什么,被雨水暈得一片模糊。
更古怪的是,他居然直接把那張紙往銅箱的投信口按。
“住手!”阿硯猛地拉開門,梆子舉在半空。
雨絲像針一樣扎在臉上。那驛卒被他一吼,動作忽然僵住了,他緩緩轉(zhuǎn)過頭來。昏光下,阿硯看見他臉上的泥水里混著暗紅色的東西,像是血。他張開嘴,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喉嚨里像堵著團爛棉絮。
然后,他手里的黃紙掉了下來,不偏不倚,正好貼在銅箱的箱壁上。
阿硯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那驛卒直挺挺地往后倒去,“撲通”一聲摔在泥水里,濺起老高的水花。等阿硯冒著雨沖過去想扶他時,廊下的燈籠正好被風卷著飛過來,照亮了那人的臉——雙眼圓睜,瞳孔渙散,嘴角掛著一絲黑血,身子已經(jīng)涼透了。但不知為何,那人的卻透出一絲詭異的欣慰。
“死人了……”阿硯的手像被燙到一樣縮回來,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扭頭看向銅箱,心臟狂跳不止。
那張黃紙還牢牢地貼在箱子上。
銅箱是紫銅鑄的,表面被歲月磨得光滑發(fā)亮,平時別說貼張紙,就是潑上墨汁也會順著箱壁流下來。可此刻那張濕透的黃紙卻像長在了上面,邊角緊緊地粘在銅綠斑駁的箱壁上,連雨水都沖不掉。
阿硯咽了口唾沫,壯著膽子走過去。他伸出手指,想把紙揭下來——按規(guī)矩,這種不合規(guī)矩的東西必須當場燒毀。可指尖剛碰到黃紙的邊緣,就覺得一股寒氣順著指尖往上爬,凍得他一哆嗦。
更詭異的是,那紙像是和銅箱融為了一體,任憑他怎么摳、怎么刮,就是紋絲不動。紙角被他摳得起了毛邊,露出下面深綠色的銅銹,可紙本身還是牢牢地粘在上面,仿佛從一開始就長在那里。
“邪了門了……”阿硯喃喃自語,額頭上滲出冷汗,混著雨水往下淌。他突然想起老驛卒說過的話:“那箱子通著陰陽路,要是有東西賴著不走,就是天要變了?!?/p>
風突然停了一瞬,雨也小了些。值房里炭盆里的火星“噼啪”爆了一聲,在寂靜里顯得格外清晰。阿硯盯著那張黃紙,忽然發(fā)現(xiàn)上面的字跡雖然被水泡得模糊,但能勉強辨認出幾個字。
他湊近了些,瞇起眼睛。
第一行是日期,七月十三。
第二行像是件事,洛水……潰堤?
第三行是數(shù)字,三……百……溺亡?
阿硯的呼吸猛地頓住了。今天是六月廿九,離七月十三還有十四天。洛水雖然湍急,但近年來堤壩修得結(jié)實,別說潰堤,就是決口都少有發(fā)生。
他的目光移到最后一行,那里應該是落款。
可看清那幾個字時,阿硯感覺渾身的血都凍住了。
那上面寫著:二十年前死在洛水的周老漢。
周老漢?
阿硯腦子里“嗡”的一聲。他剛來驛站那年,聽鎮(zhèn)上的老人說過,二十年前洛水發(fā)過一場大洪水,沖垮了下游的堤壩,淹死了不少人。其中就有個姓周的老漢,是個擺渡的,據(jù)說為了救一個孩子,被浪頭卷走了,連尸首都沒撈著。
一個二十年前就死了的人,怎么會寫信?還預言了半個月后的水災?
阿硯突然覺得背后發(fā)涼,像是有人在盯著他。他猛地回頭,院子里空蕩蕩的,只有那具驛卒的尸體躺在泥水里,眼睛還直勾勾地望著銅箱的方向。
“哐當——”
身后傳來一聲輕響,像是銅箱內(nèi)部有什么東西碎裂了。阿硯猛地轉(zhuǎn)身,就見銅箱底部的縫隙里,簌簌地落下些灰黑色的碎屑,像燒剩的紙灰,落在青石板上,積成一小堆。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捻起一點碎灰。那灰很輕,一吹就散,手指捻過的地方留下淡淡的黑色痕跡。
最讓他毛骨悚然的是,那些碎灰里,似乎夾雜著一些極細微的、帶著字跡的紙片。
阿硯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抬頭看向那張頑固的黃紙,又看了看箱底的碎灰,突然意識到——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
這東西,是從銅箱里面“漏”出來的。
雨又開始下了,比剛才更猛,像是要把整個驛站都淹沒。阿硯站在銅箱前,看著那張粘在箱壁上的黃紙,忽然覺得那上面的字跡像是活了過來,在雨幕里扭曲、蠕動,變成一張張溺死者的臉,正隔著薄薄的紙,往外窺探著這個即將到來的七月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