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PS信號在連綿的青山里時斷時續(xù),像垂死病人的心電圖。李隊捏著對講機,聲音被山風撕得零零碎碎:“最后三公里,打通這段,山里的毛竹就能運出去了。”
施工隊駐扎在兩山夾峙的谷地,這里是通往山外的咽喉。推土機剛碾過一片雜草,露出塊半埋在土里的青石板,石板上刻著模糊的“土地”二字,旁邊歪歪扭扭立著尊巴掌大的泥塑,紅漆剝落,露出底下的黃土——這是座被遺忘的土地廟。
老王是隊里的老資格,他蹲下來扒開石板周圍的碎石,從包里摸出三炷香,就著打火機點了,恭恭敬敬插在泥地里。“山里的規(guī)矩,”他對圍觀的年輕人笑,“拜一拜,圖個平安?!?/p>
張明嗤笑一聲,他是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學工程的,眼里只有圖紙和力學公式。“王師傅,都什么年代了還信這個?”他踢了踢腳邊的石子,“真靈驗的話,這破地方能窮成這樣?你看這路,我們不來,猴年馬月能有柏油路?你再看這山,除了樹就是石頭,連棟像樣的房子都沒有——我們晚上還得擠帳篷呢?!?/p>
他說著伸手拿起那尊土地公泥塑,在手里掂了掂,像把玩?zhèn)€玩具。泥塑的臉被歲月磨得光滑,眼睛的位置是兩個淺淺的凹坑,此刻正對著張明,像是在無聲地注視。
“放下吧?!崩贤醢櫭?,“不敬也別褻瀆。”
“迷信玩意兒。”張明撇撇嘴,把泥塑扔回石板上,發(fā)出“啪”的輕響,泥像的胳膊被摔掉了一塊。
那天晚上起了霧,白蒙蒙的霧氣從谷底往上爬,纏在帳篷的帆布上,凝成細小的水珠。凌晨三點多,小李被尿意憋醒,他拉開帳篷拉鏈,冷濕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山里特有的草木腥氣。
他剛解開褲子,忽然瞥見不遠處的山坡上有個黑影。那影子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往山上挪,背影看著很眼熟。
“張明?”小李喊了一聲,黑影沒動。
小李提高了音量:“張明!大半夜的你上山干嘛?”
黑影停住了,緩緩轉過身。
霧氣太濃,小李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到兩個亮點——那是張明的眼睛,在昏暗中泛著幽幽的綠光,像狼,又像某種夜行的野獸。
小李心里一寒,剛想再喊,那黑影已經轉回去,繼續(xù)往山上走,步子依舊很慢,卻異常堅定,很快就被濃霧吞沒了。
“邪門了。”小李打了個哆嗦,尿都嚇回去了。他跑回帳篷搖醒旁邊的人,“你們看沒看到張明?他上山了!”
帳篷里的人都醒了,大家舉著手電筒往山上照,光柱在霧氣里散成一片朦朧的光暈,什么也沒有。
第二天一早,全隊上山去找。他們沿著車輪壓出的路痕往深處走,又分頭鉆進密林,喊叫聲在山谷里回蕩,只有鳥雀被驚起的撲棱聲回應。
張明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他的手機還在帳篷里充電,錢包和身份證都在背包里,只有人沒了。
有人想起他昨天拿土地公泥塑的事,老王臉色發(fā)白:“我早說了,山里的東西不能隨便碰……”
“都什么年代了還說這個!”李隊打斷他,“肯定是迷路了,山里信號差,他說不定在哪片林子里等著呢?!?/p>
他們找了三天,從谷底找到山頂,用無人機掃過每一片密林,連張明的影子都沒見著。派出所的人來了,查了半天也沒頭緒,最后只能按失蹤人口登記。
半個月后,施工隊已經把最后三公里路鋪得差不多了。這天下午,一個砍柴的山民慌慌張張跑下來,說在對面的鷹嘴崖看到了一具尸體。
李隊帶著幾個人跟著山民往鷹嘴崖爬。那地方極其險峻,幾乎沒有路,只有獵人踩出的小道。越往上走,空氣里的腐臭味越濃,到了崖邊,所有人都捂住了鼻子。
尸體掛在半山腰的一棵松樹上,已經半腐爛,被烏鴉啄得面目全非。但從他身上穿的工裝褲和那雙熟悉的登山靴,能認出是張明。
詭異的是,他的姿勢——不是墜落的狼狽,而是像在行走時被瞬間凝固,雙腳離地,身體微微前傾,仿佛還在往更高的地方走。更讓人頭皮發(fā)麻的是他的眼睛,雖然眼球已經干癟,但眼窩深處殘留著一絲暗綠色的痕跡,像是某種顏料,又像是……某種生物發(fā)光的殘留。
法醫(yī)來鑒定,說死因不明,沒有外傷,沒有中毒跡象,就像是……突然停止了生命活動。
路通車那天,老王又去了土地廟。他重新塑了尊土地公,還請人描了紅漆,眼睛的位置點得格外亮。他燒了三炷香,看著青煙在山風里飄散,低聲說:“這世上的事,說不清的。不信可以,但別不尊重。”
風從山谷里穿過,帶著新鋪柏油的味道,也帶著山里千年不變的、潮濕的氣息。遠處的鷹嘴崖隱在云霧里,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注視著來來往往的車輛。
沒人再提起張明,也沒人再討論迷信與否。只是從那以后,施工隊里再沒人敢對山里的任何東西說一句不敬的話。有些存在,或許不是鬼神,不是科學能解釋的范疇,但它們就在那里,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某種古老的秩序。而人類,不過是偶然闖入的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