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履志》
青石硯臺的裂痕里凝著半塊松煙墨,那是三年前在終南山道觀,老道士見我臨帖心浮,一硯臺擲來時濺落的痕跡。墨跡在"行路難"三字處洇成云紋,倒像是給這句詩補上了未盡的遠意。
終南捷徑的岔口處,立著半截石碑。守山人老李說這是甲子年暴雨沖垮古道時,他見迷途的書生對著殘碑痛哭,一急之下將隨身酒葫蘆系在碑頂,不料葫蘆墜地而裂。如今裂口處生著薄薄的青苔,倒像給碑身的銘文添了層蒼翠的注腳。去年白露,老李在碑底拾得枚銅錢,表面布滿細密的綠銹,恰似歲月未說盡的盤纏。
王維在《終南別業(yè)》中寫"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我背著這方裂硯走過二十七座山巒,方知最深的遠行常隱于最無聲的跫音。華山挑夫的竹扁擔壓彎成月牙,每道裂痕里都嵌著半片山桃花;峨眉僧人的袈裟磨出破洞,線腳處竟纏著幾縷青絲。這些被行旅重塑的證物都在訴說:所謂浪跡,原是天地最溫柔的刻痕,在無人知曉處,將腳步凝成永恒的云篆。
敦煌藏經(jīng)洞的殘卷里,夾著半幅《山居圖》。守窟人老陳用鑷子夾起時,碎紙簌簌落下,卻露出背面用茶汁寫的批注:"此身合是山客未"。牛津大學學者復(fù)原后發(fā)現(xiàn),這竟是唐代隱士在焚香抄經(jīng)時,突然擲筆入火留下的狂語。那些被蟲蛀的殘頁,原是山人用煙霞丈量的歸心。
武當山腳的茶攤上,有把斷柄的紫砂壺。茶博士說這是某年暴雨沖毀棧道時,見落難書生抱著斷腿哀嚎,一急之下將熱茶潑向山壁,不料壺柄應(yīng)聲而斷。如今斷口處凝著層茶垢,倒像給壺身的松竹紋補上了氤氳的水汽。去年驚蟄,茶博士在壺底拾得粒山核桃,殼上的裂痕與壺身的斷紋完美重合,恰似天地補全了那個未完的雨季。
外祖父的樟木箱里,壓著疊泛黃的驛路詩稿。最上面那張寫著"云深不知處",墨跡在"處"字的位置突然暈開,像是詩人被山霧迷了眼。某日我整理時,一片松針從紙間滑落,針腳與詩中的平仄完美契合,倒像是歲月補全了那個未歇的晨昏。詩稿下方壓著支竹簪,簪頭"青山不老"的"老"字只剩半邊,木紋里卻嵌著粒綠松石,說是外祖父當年贈別時,簪子斷了,他便用寶石補上了缺角。
昨夜在華山絕頂,發(fā)現(xiàn)背包里的羅盤生了銹。銅針卡在"震"位不動,表盤第七道裂痕恰好穿過二十八宿刻度,像道凝固的閃電。我輕輕旋開盤蓋,發(fā)現(xiàn)內(nèi)壁里卡著根銀發(fā),應(yīng)是去年在光明頂遇雪崩時,同行的老畫師為護我跌落山崖前,不慎掉進的。此刻羅盤仍在嗡鳴,發(fā)出細微的震顫,倒像是山風在輕聲說:你看,所謂浪跡,不過是有人替你記著所有未歇的遠行。
此刻青石硯里的松煙墨又凝了些,裂痕處的苔蘚愈發(fā)蔥蘢,倒像是時光將所有遠行的足跡,都拓成了永恒的山水。當最后一縷茶香滲入石縫,當最后一片松針飄落詩箋,所有被山風浸潤過的故事,都會在記憶的深處,長成不滅的云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