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卷著夏末最后一點熱意，吹進初三（3）班的窗戶時，帶起了暮年桌上攤開的練習冊邊角。他指尖壓下去，目光卻沒落在那道解到一半的幾何題上，而是悄悄越過前排同學的背影，落在了講臺旁的身影上。

班長正在收數(shù)學作業(yè)，白色校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截干凈的手腕。陽光從他側(cè)后方照過來，給他毛茸茸的發(fā)梢鍍了層淺金，連帶著他說話時微微揚起的嘴角，都像浸在溫水里，軟得讓人心里發(fā)顫。

暮年低下頭，飛快地在草稿紙上畫了個不成形的笑臉，又趕緊用橡皮擦去，碎屑落在手背上，像細小的雪。

他知道這不對。

從初二下學期那個突然心跳失控的午后開始，他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了。別的男生討論籃球明星和新出的游戲時，他總在走神——比如現(xiàn)在，他在想班長剛才轉(zhuǎn)身時，校服后領(lǐng)蹭到脖頸的弧度。

“想什么呢？”后桌的女生用筆戳了戳他的背，“老師讓把昨天的英語卷子傳上去?！?/p>

暮年手忙腳亂地翻書包，指尖有點涼。他把卷子遞過去時，聽見女生們在小聲說笑，話題繞著班長轉(zhuǎn)，說他這次模擬考又是年級第一，說他昨天幫班里抬水桶時差點撞到門框。

那些細碎的、帶著少女心事的話，像羽毛一樣搔過他的耳朵，卻讓他莫名地攥緊了手心。他比她們更早注意到班長走路時習慣微微偏頭，比她們更清楚他解不出題時會輕輕咬下唇，可這些秘密他連說出口的資格都沒有。

放學鈴響時，暮年磨磨蹭蹭地收拾書包，等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背著包往外走。剛出教學樓，就看見母親站在不遠處的香樟樹下，手里拎著個保溫桶，看見他就笑著揮手：“阿年，過來?！?/p>

“媽，你怎么來了？”他跑過去，聞到保溫桶里飄出的甜香，是他喜歡的銀耳羹。

“今天輪休，接你回家順便給你帶點吃的?！蹦赣H接過他的書包，自然地挎在胳膊上，“剛看你們班長也才走，那孩子真精神，每次見了都喊阿姨好?！?/p>

暮年的臉有點熱，含糊地“嗯”了一聲。

母子倆慢慢往家走，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母親忽然開口：“阿年，你最近好像有心事？”

他腳步一頓，心臟猛地縮了一下。

“是不是學習太累了？”母親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看著他，眼神很軟，“要是有什么不開心的，跟媽媽說。別憋在心里?！?/p>

暮年低著頭，踢著腳下的小石子，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媽，如果……如果一個人喜歡的人，和別人不太一樣，是不是錯了？”

空氣安靜了幾秒，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暮年的心跳得像要炸開，他甚至不敢抬頭看母親的表情。

然后，他感覺到母親輕輕摸了摸他的頭，手心溫暖干燥。

“喜歡一個人怎么會是錯的呢？”母親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阿年，喜歡是很珍貴的事，不管你喜歡的是誰，只要沒傷害別人，就永遠沒錯?！?/p>

暮年猛地抬頭，撞進母親含笑的眼睛里，那里面沒有驚訝，沒有指責，只有全然的接納，像春日里融化的雪水，慢慢淌進他緊繃的心里。

他吸了吸鼻子，把臉埋進母親的肩膀，悶悶地說：“媽，你真好。”

“傻孩子。”母親笑著拍了拍他的背，“快走吧，你爸今天做了紅燒排骨。”

那天的晚飯，暮年吃得格外香。父親在飯桌上講著單位里的趣事，母親不停給他夾菜，暖黃的燈光落在一家人的臉上，連空氣里都飄著甜絲絲的味道。

睡前，暮年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月亮。他想，母親說得對，喜歡一個人沒有錯。等他再長大一點，等他足夠勇敢，也許就能坦然地面對這份心情了。

他甚至偷偷地想，等初三畢業(yè)，要不要寫一封匿名的信，就告訴班長，有個人很欣賞他。

那時的他還不知道，有些天真的期待，在這個自私的世界里，會被輕易地碾碎。就像他不知道，幾天后那場毫無預兆的暴雨，不僅會打濕他的衣服，更會把他整個青春，都澆得透心涼。

走廊盡頭的陰影里，有人靠著墻，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手機屏幕。屏幕上是剛才偷拍的照片——暮年低著頭，母親摸他頭發(fā)的瞬間，少年的側(cè)臉在夕陽下顯得格外柔軟。

逆景陌嗤笑了一聲，把手機揣回兜里，轉(zhuǎn)身沒入更深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