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總帶著點(diǎn)纏綿的涼,像誰把月光碾成了碎末,洋洋灑灑地鋪滿了永夜殿的每一寸角落。
鹿晗撐著一把黑色的傘站在梧桐樹下,傘骨壓著細(xì)密的雨絲,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像是時光在耳邊低語。他剛從張藝興的“拾光閣”回來,指尖還殘留著古籍紙張?zhí)赜械?、混合著墨香與塵埃的陳舊氣息。掌心里攥著的那頁殘卷,用朱砂寫著“雙生血脈與治愈力共鳴”的字樣,墨跡已經(jīng)發(fā)暗,卻依舊能看出書寫者的急切——那是三百年前,一位白女巫為了拯救同樣擁有雙生血脈的樸宥拉留下的記錄。
喬祠這幾日總在低燒。吸血鬼的力量在她體內(nèi)沖撞,像頭找不到出口的困獸,每一次躁動都讓她臉色發(fā)白,指尖冰涼。鹿晗的治愈異能或許能撫平這股躁動,可他不敢輕易嘗試。治愈從來不是簡單的修補(bǔ),有時過度干預(yù),反而會打破兩種力量微妙的平衡,就像他不敢確定,自己對朽欒伊那份越來越清晰的在意,是不是也在打破某種不該觸碰的平衡。
“鹿晗先生。”
一個清冷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像冰棱落在玉盤上,脆生生的,卻帶著刺骨的寒意。
鹿晗轉(zhuǎn)過身,看見朽欒伊站在回廊的陰影里。她依舊裹著那件深灰色的斗篷,兜帽拉得很低,幾乎遮住了整張臉,只露出一截蒼白的下頜,和緊抿成一條直線的唇。雨絲斜斜地飄過來,打在她的斗篷邊緣,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像幅沒干透的水墨畫,隨時會融入身后的暗影里。
“朽欒伊小姐?!甭龟衔⑽㈩h首,語氣溫和得像怕驚擾了雨幕,“這么大的雨,站在這里做什么?”
朽欒伊沒有回答。她的目光越過鹿晗的肩膀,落在永夜殿那扇緊閉的雕花大門上,兜帽下的眼神晦暗不明。鹿晗能清晰地感知到她周身的氣息——屬于黑女巫的陰冷里,藏著一絲極淡的、幾乎要被雨水沖散的掙扎。那感覺很微妙,像被困在蛛網(wǎng)上的蝴蝶,翅膀明明在顫抖,卻偏要擺出靜止的姿態(tài),既不敢掙開束縛,又不甘就此沉淪。
他太清楚那枷鎖是什么了。邊伯賢的名字,像道無形的符咒,從她十二歲那年起,就牢牢刻在了她的靈魂里。
“是邊伯賢讓你來的?”鹿晗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穿透雨幕的力量,“來監(jiān)視喬祠?”
朽欒伊的肩膀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沒有承認(rèn),也沒有否認(rèn),只是抬手將斗篷的系帶系得更緊了些,仿佛這樣就能把所有窺探的目光都擋在外面?!奥龟舷壬氖?,與我無關(guān)。我的事,自然也與先生無關(guān)?!?/p>
“怎么會無關(guān)?”鹿晗向前走了兩步,傘沿微微傾斜,恰好替她擋住了斜飄過來的雨絲。這下,他能看清她露在兜帽外的手指了——指甲修剪得極短,指節(jié)泛著用力過度的青白,虎口處還有一道淺淺的疤痕,像是長期握著魔杖留下的印記?!澳阍趻暝皇菃??”
朽欒伊猛地抬起頭,兜帽滑落了一角,露出那雙漆黑的眼。那雙眼眸總是空茫得像深不見底的寒潭,可就在這一瞬間,鹿晗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絲慌亂,像被石子砸中的湖面,猝不及防地漾開細(xì)碎的漣漪,又飛快地歸于平靜。
“我沒有。”她的聲音冷硬得像塊冰,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邊大人救過我的命。他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天經(jīng)地義?!?/p>
“救命之恩,該報(bào)?!甭龟系哪抗饴湓谒o握的拳頭上,那里的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可?bào)恩,不代表要把自己的人生也一并交出去?!彼恼Z氣里帶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溫柔,像春日里試圖穿透凍土的陽光,“朽欒伊,你不必事事都聽他的?!?/p>
這句話像根細(xì)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用冷漠筑起的硬殼。朽欒伊的瞳孔驟然收縮,呼吸猛地一滯,仿佛被人狠狠攥住了心臟。
十二歲那年的雪夜突然撞進(jìn)腦海。她被族人捆在黑森林的祭壇上,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過臉頰,魔獸的嘶吼在耳邊越來越近。就在她以為自己會被撕碎的時候,邊伯賢踏著月光來了。他指尖纏繞的黑魔法像活過來的蛇,輕易就撕碎了魔獸的利爪,然后彎腰將她從冰冷的石臺上抱起來。他的懷抱其實(shí)并不暖和,卻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他說:“跟著我,以后就不會再有人能傷害你了?!?/p>
從那天起,“忠誠”就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準(zhǔn)則。她學(xué)黑魔法,替他處理那些見不得光的事,監(jiān)視過叛徒,也暗殺過敵人。雙手早就沾滿了洗不掉的血腥,可她從未動搖過——直到遇見鹿晗。
這個總是溫和笑著的男人,會在她執(zhí)行任務(wù)時,不動聲色地替她擋開掉落的瓦片;會在她被陽光灼傷時,遞來一支帶著治愈氣息的草藥;會在她冷得發(fā)抖時,把自己的圍巾悄悄放在她必經(jīng)的路上。他的溫柔像溫水煮青蛙,讓她這只習(xí)慣了寒冰的青蛙,開始貪戀那點(diǎn)不該有的暖意。
可鹿晗現(xiàn)在的話,卻像束不合時宜的光,照進(jìn)了她從未敢審視的角落。如果忠誠的代價,是要把自己活成別人的影子,那當(dāng)年邊伯賢所謂的“救贖”,和“囚禁”又有什么區(qū)別?
“鹿晗先生還是管好自己吧?!毙鄼枰撩偷貏e過臉,伸手將兜帽重新拉好,把所有翻涌的情緒都藏回陰影里,“暗世界的生存法則,不是你這種‘溫和派’能懂的。”
鹿晗看著她緊繃的背影,沒有再說話。他知道,有些枷鎖不是靠三言兩語就能打破的。就像他知道,自己對這個女孩的在意,早就超出了“同情”的范疇。她的冷漠像層厚厚的冰殼,可冰殼底下,他能感知到一絲微弱的溫度,那是屬于“朽欒伊”這個名字本身的、尚未被磨滅的溫度。
就在這時,指尖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那是他的感知異能在預(yù)警。鹿晗低頭看向腳下的石板路,雨水沖刷過的石縫里,隱約能看見幾處泛著銀光的紋路——是南苑的詛咒符文!那些符文被人用特殊的墨水畫在石縫里,不仔細(xì)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一旦有人踩上去,就會引爆周圍的黑暗能量,將人拖進(jìn)精心編織的幻境里。
南苑的目標(biāo)是誰?是喬祠?還是……恰好出現(xiàn)在這里的自己?
鹿晗的眉頭微微蹙起,正想后退,卻瞥見朽欒伊突然抬起了手。她的指尖閃過一絲極淡的黑霧,快得像錯覺,幾乎要和雨絲融為一體。那黑霧輕飄飄地落在石板路上,悄無聲息地覆蓋了其中一個符文節(jié)點(diǎn),像水滴融入大海,瞬間就將那處銀光掐滅了。
整個詛咒陣法,就這么被破了。
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朽欒伊收回手,指尖的黑霧徹底消散。她沒有看鹿晗,只是盯著地面,聲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語:“永夜殿的回廊年久失修,石板松動,鹿晗先生還是早點(diǎn)離開吧,免得摔著。”說完,不等鹿晗回應(yīng),便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雨幕深處。斗篷的下擺掃過濕漉漉的地面,留下一道淺淺的水痕,很快又被新的雨水覆蓋,仿佛她從未來過。
鹿晗站在原地,望著她消失的方向,又低頭看了看腳下那些失去效力的符文,眼底泛起復(fù)雜的光。
她幫了他。
用一種極其隱晦的方式,違背了邊伯賢“只許監(jiān)視,不許干涉”的命令,幫他避開了南苑的陷阱。
雨絲落在臉上,帶著微涼的觸感。鹿晗握緊了手中的殘卷,心里某個地方像被溫水浸過,泛起一陣淡淡的暖意。他知道,朽欒伊心里的那道枷鎖,或許并沒有他想象中那么堅(jiān)固。冰殼再厚,只要有光肯一直照下去,總有融化的一天。
而他愿意等。等她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等她明白,真正的救贖從來不是依附于誰的羽翼,而是擁有為自己選擇的勇氣。
遠(yuǎn)處的永夜殿在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像頭沉默的巨獸。鹿晗抬起傘,轉(zhuǎn)身向殿內(nèi)走去,腳步比來時更堅(jiān)定了些。
有些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或許就是他鹿晗的宿命。無論是嘗試用治愈力安撫喬祠體內(nèi)的力量,還是……等那個活在暗影里的女孩,終于肯轉(zhuǎn)過身,看看屬于自己的光。
雨還在下,可梧桐樹下的風(fēng)里,似乎已經(jīng)多了一絲若有似無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