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殿的月光總帶著一種清冽的溫柔，像被揉碎的白銀，淌過回廊的每一級石階，在地面織就一片流動的光網(wǎng)。晚風(fēng)穿過雕花窗欞，帶著庭院里晚香玉的氣息，拂過露臺上輕輕晃動的秋千。

喬祠坐在秋千上，赤著腳，腳趾偶爾能觸到地面微涼的光。祭祀大典后的第三夜，她體內(nèi)因預(yù)言而躁動的力量終于沉淀下來，那些關(guān)于南苑咒術(shù)的血腥碎片暫時退去，腦海里只剩下一片安寧的空白。樸燦烈站在她身后，推著秋千的力道很輕，黑袍的衣擺在風(fēng)里舒展，像暗夜里展開的羽翼。

“在想什么？”他的聲音低沉，像被月光浸潤過的黑曜石，帶著一種能安撫人心的力量，輕輕落在她耳邊。

喬祠晃悠著腳尖，目光越過層疊的塔樓，落在遠處黑女巫領(lǐng)地的輪廓上——那里只有零星的燈火，像蟄伏的獸眼?！霸谙虢拜吅瓦叢t。”她頓了頓，轉(zhuǎn)過臉看他，眼底映著秋千蕩起的碎光，“你說，他們當(dāng)年是不是很要好？”

樸燦烈推著秋千的手停了停，銀眸在夜色里亮得驚人，像淬了月光的劍?！班?。”他應(yīng)道，聲音里帶著一絲遙遠的悵惘，“據(jù)說他們曾是暗世界最默契的搭檔。江梔晚的白魔法凈化邪祟，邊伯賢的黑魔法震懾宵小，聯(lián)手平定過不少動亂。那時候，永夜殿的鐘聲里，都帶著安寧的味道。”

“那為什么會因為雙生血脈決裂？”喬祠追問，指尖無意識地絞著秋千的麻繩。這個問題像根細刺，從祭祀大典上南苑喊出那句話起，就一直扎在她心里——她自己，不就是他們當(dāng)年爭論的“雙生血脈”嗎？

樸燦烈沉默了片刻，重新推動秋千，幅度卻小了許多，像怕驚擾了什么?！耙驗榭謶?。”他緩緩開口，聲音里裹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雙生血脈的力量太不穩(wěn)定。三百年前曾有過一個吸血鬼與狼族的混血，力量失控后屠了半個暗世界，連長老會的三位長老都沒能幸免。從那以后，‘雙生’就成了刻在骨子里的禁忌?！?/p>

喬祠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自己偶爾失控時，體內(nèi)預(yù)言能力與吸血鬼力量互相撕扯的痛苦，像有兩把刀在血肉里絞動。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江梔晚的堅持與邊伯賢的警惕——那不是無端的善意或惡意，而是被鮮血浸透的歷史，在他們靈魂上刻下的烙印。

秋千慢慢停下，懸在月光里，像一枚靜止的音符。樸燦烈走到她面前，緩緩蹲下身，與她平視。他的銀眸里清晰地映著她的影子，像盛著一整個被壓縮的星空，而那片星空深處，藏著一些她從未見過的、深沉的悲傷，像沉在海底的礁石。

“喬祠，有件事，我該告訴你。”

他的語氣太過鄭重，讓喬祠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連晚風(fēng)拂過臉頰的觸感都變得清晰起來。

樸燦烈的指尖抬起，輕輕拂過她手腕內(nèi)側(cè)的印記——那是吸血鬼血脈覺醒時浮現(xiàn)的圖騰，暗紅的紋路像燃燒的藤蔓，與他胸口的印記如出一轍。“我曾有個妹妹，叫樸宥拉?！?/p>

“妹妹？”喬祠怔住了。她從未聽他提起過家人。在她的印象里，樸燦烈總是獨來獨往，像暗夜里的孤狼，強大卻帶著揮之不去的孤獨，仿佛生來就沒有牽掛。

“嗯?！睒銧N烈的聲音低了些，像是透過厚厚的時光傳來，“她比我小三歲，是罕見的雙生血脈——吸血鬼與白女巫的結(jié)合?！?/p>

喬祠猛地睜大眼睛，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她看著樸燦烈眼底翻涌的情緒，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出生時，母親就因為難產(chǎn)去世了?！睒銧N烈的指尖微微收緊，骨節(jié)泛白，像是在忍受某種深入骨髓的疼痛，“父親覺得她是不祥之人，是斷送妻子性命的兇手，很少管她。整個城堡里，只有我知道，她有多善良?！?/p>

他的目光飄向遠處，像是穿透了夜色，看到了多年前的畫面。“她總穿著白色的小裙子，跟在我身后，手里永遠攥著偷偷藏起來的面包屑，分給城堡周圍的流浪精靈。她的眼睛是淡紫色的，像揉碎了的晚霞，笑起來的時候，臉頰會有兩個淺淺的梨渦，比永夜殿的月光還要甜?！?/p>

那些溫柔的記憶像羽毛，輕輕拂過他眼底的悲傷，卻又很快被更深的痛苦淹沒。

“她的力量覺醒得很晚，十五歲那年才第一次失控?！睒銧N烈的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聲音有些發(fā)啞，帶著被砂紙磨過的粗糙，“那天是月圓夜，她偷偷跑出城堡，只是想救一只被獵人的陷阱困住的小狼，卻因為情緒激動，引發(fā)了體內(nèi)的能量爆炸，傷了三個巡邏的吸血鬼衛(wèi)兵?！?/p>

長老會的審判來得比暴風(fēng)雪還快。那些穿著鑲金邊黑袍的長老們坐在高臺上，用冰冷得像千年寒冰的聲音，一條條列舉著“雙生血脈的原罪”。他們說她是“暗世界的定時炸彈”，說她“遲早會重蹈三百年前的覆轍”，說她“活著就是對所有種族的威脅”。

樸燦烈跪在審判廳中央，堅硬的黑曜石地面硌得膝蓋生疼，他卻感覺不到。他一遍遍地磕頭，額頭撞在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血順著鬢角滑落，染紅了視線?！拔視春盟?，我會用盡一切辦法教她控制力量，求你們……求你們再給她一次機會?！?/p>

宥拉就站在他身邊，淡紫色的眼睛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讓人心碎的平靜，像暴風(fēng)雨來臨前異常安靜的湖面。她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哥哥，別求了。我試過了，我好像……真的控制不住它?！?/p>

處決的那天，永夜殿的月光也像今晚這樣亮。宥拉穿著她最喜歡的白裙子，站在月光祭壇上，和江梔晚三天前站的位置一模一樣。她轉(zhuǎn)頭看向臺下的樸燦烈，隔著密密麻麻的人群，隔著那些冰冷的目光，突然笑了，像小時候他把偷藏的糖果塞給她時那樣，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哥哥，”她的聲音很輕，卻像帶著穿透一切的力量，清晰地落在他耳里，“如果以后……你遇到和我一樣的人，能不能……保護她？”

樸燦烈看著她的身體在圣潔的白光中漸漸變得透明，像一朵被風(fēng)吹散的蒲公英，連一句完整的“好”都沒能說出口。那些白光碎片落在他手背上，帶著刺骨的涼，像永遠無法愈合的凍傷。

“從那以后，我就離開了吸血鬼領(lǐng)地，獨自在暗世界游蕩?！睒銧N烈的聲音拉回喬祠的思緒，他的銀眸里蒙著一層薄薄的水霧，卻倔強地沒有落下，“我殺過失控的魔獸，也救過被追殺的混血，其實都在找一個答案——宥拉的力量，那些和她一樣的雙生血脈，真的就那么不可饒恕嗎？”

喬祠伸出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掌心很涼，帶著常年握劍留下的薄繭和舊傷的痕跡，此刻卻在微微顫抖，像寒風(fēng)中的枯葉。

“遇到你的時候，我正在追查南苑的蹤跡?！睒銧N烈轉(zhuǎn)過頭，認(rèn)真地看著她，眼底的悲傷像退潮的海水，漸漸被一種堅定的溫柔取代，“看到你因預(yù)言能力痛苦，看到你努力控制兩種力量卻從不傷害別人，我突然想起了宥拉?！?/p>

他想起第一次在圖書館見到她的樣子，她正對著一本攤開的預(yù)言書皺眉，指尖無意識地敲著桌面，側(cè)臉在透過彩色玻璃窗的光斑里顯得格外柔和。那一刻，他沉寂了多年的心突然動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東西破土而出。他在心里對那個早已消散的身影說了句：“宥拉，我找到她了?！?/p>

“所以你才一直保護我？”喬祠的聲音有些發(fā)顫，眼眶微微發(fā)熱。原來那些看似巧合的相遇，那些不動聲色的庇護，那些在她失控時及時出現(xiàn)的身影，都藏著這樣一段沉重而溫柔的往事。

“不全是?！睒銧N烈搖頭，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一點點傳遞過來，“起初是因為答應(yīng)了宥拉，但后來……”他頓了頓，銀眸里的光溫柔得像融化的月光，“是因為你是喬祠?！?/p>

是那個會為了保護人類朋友蘇芫，敢和沈卿意正面對峙的喬祠；是那個明明害怕力量失控會傷害別人，卻還是愿意用預(yù)言能力幫助鹿晗、幫助金鐘大的喬祠；是那個此刻正用清澈的眼睛看著他，眼底沒有同情，只有理解和心疼的喬祠。

喬祠看著他眼底清晰的自己，突然覺得心口被什么東西滿滿地填滿了，暖暖的，帶著一絲酸澀的疼。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孤獨的，是暗世界里不被接納的“異類”，卻沒想到，早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人帶著一份跨越時光的承諾，帶著一個女孩最后的囑托，默默守護在她身邊。

“樸宥拉……一定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彼p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嗯?！睒銧N烈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揮之不去的悲傷，卻更多的是一種釋然，像解開了纏繞多年的鎖鏈，“她跟你一樣，眼睛里有光。”那種即使身處黑暗，也從未熄滅的、善良的光。

晚風(fēng)吹過露臺，帶來遠處花園里的玫瑰香，混合著晚香玉的氣息，釀出一種溫柔的甜。喬祠從秋千上跳下來，張開雙臂，輕輕抱住了樸燦烈。

他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像是從未想過她會有這樣的舉動，隨即緩緩放松下來，抬手回抱住她，將下巴輕輕擱在她的發(fā)頂。他的黑袍將兩人包裹在一起，像一個獨立的小世界，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喧囂，只剩下彼此清晰的心跳，在月光下漸漸重合，達成一種奇妙的共鳴。

“謝謝你，樸燦烈。”喬祠的聲音悶悶的，埋在他的胸口，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哽咽，“也替我……謝謝宥拉。”

謝謝你，讓我在這個冰冷的、充滿偏見的暗世界里，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和堅定。

樸燦烈沒有說話，只是收緊了手臂，將她抱得更緊了些。他能清晰地聞到她發(fā)間的清香，感受到她身體的溫度，那是真實存在的、屬于喬祠的溫度。他知道，宥拉一定在某個地方看著，或許是在永夜殿的月光里，或許是在掠過耳畔的風(fēng)里。她看到自己找到了要保護的人，看到這個叫喬祠的女孩眼里的光，一定也會露出那樣淺淺的、帶著梨渦的笑容。

月光灑在兩人身上，像一層圣潔的紗，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遠處的永夜殿寂靜無聲，只有巡邏衛(wèi)兵的腳步聲偶爾傳來，又很快消失在回廊盡頭，仿佛也在傾聽這段被時光掩埋的往事，和這段因一個承諾而生的、跨越生死的羈絆。

喬祠靠在樸燦烈的胸口，聽著他有力的心跳，像聽著最安穩(wěn)的鼓點。她突然覺得，雙生血脈或許從來都不是詛咒。它讓她痛苦，讓她掙扎，讓她被視為異類，卻也讓她遇見了宥拉留下的善意，遇見了樸燦烈的守護，遇見了鹿晗、江梔晚這些愿意接納她、幫助她的人。

而未來，無論還有多少風(fēng)雨，多少南苑這樣的敵人，多少潛藏的危機，她都不會再害怕了。因為她知道，總有一個人，會像守護永夜殿的月光一樣，永遠守護著她。

秋千還在輕輕晃動，帶著殘留的溫度，在月光里畫出溫柔的弧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