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余燼溫心
沈硯再次睜開眼時,窗外的蟬鳴正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演武場偏殿被臨時改作臥房,空氣中飄著濃得化不開的草藥味,混著夏末黏膩的濕熱,糊得人胸口發(fā)悶。他試著動了動手指,肩胛立刻傳來撕裂般的痛,低頭便見纏著厚厚白布的傷口滲出暗紅血漬,將布帛浸得沉甸甸的。
“醒了?”
熟悉的聲音在門邊響起時,沈硯的喉頭幾不可察地滾了一下。他轉頭望去,沈清辭正端著藥碗站在那里,淺青色常服襯得他臉色愈發(fā)蒼白,眼下淡青的暗影像被水墨暈開,顯然是徹夜未眠。少年輕手輕腳地將藥碗擱在床頭小幾上,動作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沈硯沒作聲,只定定地看著他。地牢里淬毒的言語、安王猙獰的笑、沈清辭含淚的坦白,還有竹林里那穿心的一箭,此刻全化作潮水漫上來,撞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想起少年說“身不由己”時眼底的掙扎,想起他沖向安王時那道決絕的白影,心湖像被投了巨石,亂得找不著底。
“藥快涼了?!鄙蚯遛o拿起藥碗,用小勺舀了些,吹得溫涼才遞到他嘴邊,“趙副將說你失血太多,得按時喝藥才能好得快?!?/p>
沈硯偏頭避開,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你怎么還沒走?”
沈清辭的手頓在半空,小勺里的藥汁晃了晃,濺在手背上燙出幾點紅痕。他垂著眼簾,纖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像只被雨打濕的蝶:“我說過,我不走?!?/p>
“這里不是你該待的地方?!鄙虺幍哪抗饴湓谒罩幫氲氖稚希请p手白皙得近乎透明,此刻卻因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安王雖死,黨羽仍在?;噬夏沁叀粫菹履氵@顆曾為逆賊效力的棋子。”
他戎馬五年,見慣了帝王翻臉比翻書快。沈清辭為安王做事是鐵打的事實,即便最后反戈一擊,在多疑的圣上眼里也終究是根扎在肉里的刺,留著遲早是禍患。
沈清辭卻像沒聽見似的,固執(zhí)地把小勺又遞近了些:“涼了就更苦了?!?/p>
沈硯望著他倔強的側臉,突然覺得渾身乏力。他能在千軍萬馬中殺出重圍,能在刀光劍影里定奪生死,偏偏對眼前這病弱的少年束手無策。
“拿走?!彼]上眼,聲音冷了幾分,“我不想看見你?!?/p>
藥碗被輕輕放回小幾的聲響傳來,接著是布料摩擦的窸窣聲。沈硯以為他終于要走了,心頭卻莫名一緊,直到一只微涼的手覆上他的額頭,才猛地睜開眼。
“沒發(fā)燒?!鄙蚯遛o的指尖帶著草藥的涼意,語氣里透著松快,“趙副將說你昨晚燒得厲害,我怕……”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沈硯猛地揮開了手。少年踉蹌著后退兩步,后腰撞在桌沿上,發(fā)出一聲悶響,聽得沈硯心尖驟縮。
“別碰我。”沈硯的聲音里裹著壓抑的怒火,“沈清辭,你憑什么還留在這?憑你是安王的棋子?憑你騙了我這么久?”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扎得沈清辭的臉色愈發(fā)慘白。他咬著唇,眼圈一點點泛紅,淚水卻硬是被憋在眼眶里打轉:“我知道我騙了你,我知道我錯了……可我不能走?!?/p>
“為什么?”沈硯死死盯著他,“是怕我揭發(fā)你,還是覺得留在我身邊,還能繼續(xù)你的算計?”
“不是的!”沈清辭終于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砸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我是怕你死!我是想守著你!”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沈硯愣住了,看著少年哭得通紅的眼睛,那些到了嘴邊的狠話突然像被堵住似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沈清辭吸了吸鼻子,走到床邊“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膝蓋砸在青磚地上的悶響,聽得沈硯喉頭發(fā)緊。
“我母親是被皇上賜死的,這是真的?!鄙倌甑穆曇暨煅手瑤е^望的顫抖,“安王說他能幫我報仇,我別無選擇。我進將軍府,是為了偷你的布防圖,是為了讓你兵敗……這些都是真的?!?/p>
“可我沒想過要你死?!彼饻I眼看著沈硯,眼底翻涌著痛苦和悔恨,“河谷塌方那天,我在圖上標了三處安全的落腳點,我以為你能看出來。你被安王抓進地牢,我故意說相信你,是想讓你有機會動手。安王的軟肋,是我早就查好的,我知道總有一天會用上……”
“我做這些,不是為了安王,也不是為了報仇……”沈清辭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要被自己的哭聲淹沒,“是因為我不想你死。沈硯,我不想你死?!?/p>
沈硯怔怔地看著他。少年跪在地上,單薄的肩膀微微聳動,淚水打濕了衣襟,卻依舊固執(zhí)地抬著眼看他,像是要將心底最深的秘密都剖出來給他看。
他想起云龍山的雪夜,少年凍得發(fā)紫的嘴唇;想起清暉院的暖爐邊,少年為他剝的橘子;想起演武場的晨光里,少年笑起來時眼里的星光……那些被他當作“算計”的瞬間,此刻竟都蒙上了一層溫柔的光暈。
原來有些心動,早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悄悄生根發(fā)芽。
“起來?!鄙虺幍穆曇糗浟讼聛恚瑤е唤z不易察覺的疲憊。
沈清辭沒動,只是望著他,眼睛里滿是小心翼翼的期待。
“地上涼?!鄙虺巼@了口氣,抬手想去拉他,卻牽動了傷口,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別動!”沈清辭連忙爬起來,扶住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幫他躺好,“我去叫軍醫(yī)?!?/p>
“不用。”沈硯按住他的手,指尖觸到他掌心的薄繭——那是常年為他研墨、為他煎藥磨出來的。他沉默片刻,終是張了張嘴,“藥……拿來吧。”
沈清辭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被點燃的星火。他連忙端過藥碗,又仔細吹涼了才喂到他嘴邊??酀乃幹牒韲?,沈硯卻沒像往常那樣皺眉,只因少年喂藥時專注的神情,比蜜還甜。
喝了藥,沈硯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半夢半醒間,他感覺有人在輕輕為他擦拭手臂,動作溫柔得像對待稀世珍寶。他想睜開眼,眼皮卻重得抬不起來,只能任由那微涼的指尖劃過他古銅色的皮膚,帶來一陣奇異的酥麻。
再次醒來時,窗外已是暮色四合。沈清辭趴在床邊睡著了,長長的睫毛在燭光下投出淺淺的影,呼吸均勻而綿長。沈硯看著他蒼白的側臉,想起少年在安王面前說“我相信哥哥”時的堅定,想起他沖向安王時那決絕的背影,心頭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烘烘的。
他輕輕抬起手,想摸摸少年的頭發(fā),卻在快要觸到時停住了。他終究還是怕,怕這一切又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
“哥哥……”沈清辭突然呢喃了一聲,像是在做什么噩夢,眉頭緊緊地皺著,“別離開我……”
沈硯的心猛地一顫,終是忍不住,輕輕撫上了他的發(fā)。柔軟的發(fā)絲在掌心滑動,帶著淡淡的皂角香,讓他想起那些相擁而眠的夜晚。
“我在?!彼吐曊f,聲音輕得像夢囈。
沈清辭似乎被他的聲音驚醒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見他醒著,連忙坐直了身子:“哥哥,你感覺怎么樣?要不要喝水?”
“沒事?!鄙虺幨栈厥郑行┎蛔匀坏匾崎_目光,“趙副將呢?”
“在外面守著,說有要事等你醒了稟報。”沈清辭倒了杯溫水遞給他,“皇上又派人來了,說等你好些,要親自召見你。”
沈硯接過水杯,指尖傳來溫熱的觸感:“知道了?!?/p>
他喝了口水,目光落在沈清辭蒼白的臉上:“你……打算怎么辦?”
沈清辭的手猛地一顫,杯中的水晃出了幾滴:“我……我就在這里等你好起來?!?/p>
“皇上不會放過你的?!鄙虺幙粗?,“安王謀逆是大案,必然要牽連一大批人,你……”
“我不怕?!鄙蚯遛o打斷他,眼底閃爍著倔強的光,“我母親的仇,我已經報了一半。剩下的,我不在乎了?!?/p>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我現在……只想守著你?!?/p>
沈硯的心又是一軟。他看著少年蒼白卻堅定的臉,突然覺得所有的怨恨和疑慮都煙消云散了?;蛟S,他早就該明白,自己對這少年的在意,早已超過了所謂的“兄弟之情”。
“傻小子。”他嘆了口氣,伸手揉了揉沈清辭的頭發(fā),“放心,有我在,沒人能傷你?!?/p>
沈清辭的眼睛瞬間紅了,淚水又開始在眼眶里打轉:“哥哥……”
“別哭?!鄙虺幪嫠寥パ蹨I,指尖觸到他溫熱的皮膚,心頭一陣悸動,“再哭,藥就白喝了?!?/p>
沈清辭破涕為笑,像個得到糖果的孩子。他看著沈硯古銅色的手臂上那道尚未愈合的傷疤,想起那天在竹林里,這雙手是如何將他護在身后,眼眶又忍不住紅了。
“哥哥,你的傷……”
“沒事?!鄙虺幮α诵?,露出一口白牙,“這點小傷,算不了什么?!?/p>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起來:“清辭,有件事,我想跟你說清楚?!?/p>
沈清辭的心跳突然加速,緊張地看著他:“哥哥,你說。”
“以前的事,我可以當作沒發(fā)生過?!鄙虺幙粗难劬?,一字一句地說,“但我不希望再有下次。我沈硯的身邊,容不得二心?!?/p>
沈清辭的眼圈又紅了,他重重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哥哥。以后,我再也不會騙你了?!?/p>
“嗯?!鄙虺帒艘宦?,心頭那塊壓了許久的石頭終于落了地。
夜色漸深,燭火搖曳。沈清辭為沈硯掖好被角,正準備起身離開,卻被沈硯一把拉住了手。
“留下。”沈硯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意味。
沈清辭的臉瞬間紅了,心跳得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哥哥……”
“陪我?!鄙虺幙粗鄣追恐鴱碗s的情緒,有渴望,有克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就像以前那樣。”
沈清辭的心頭一暖,他點了點頭,輕輕躺在了沈硯的身邊。兩人之間隔著一段距離,卻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哥哥,”沈清辭輕聲說,“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沈硯愣了一下,隨即想起那天,父親把這個蒼白瘦弱的少年領到他面前,說這是他的弟弟。那時的他,因為母親的去世而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弟弟”充滿了敵意,說了許多傷人的話。
“記得?!彼行┎蛔匀坏卣f,“那時……是我不好。”
“不怪你?!鄙蚯遛o笑了笑,聲音溫柔得像月光,“其實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很厲害。我想,要是能讓你為我所用,那該多好?!?/p>
沈硯沒想到他會這么說,忍不住笑了起來:“所以,你就一直跟著我,想把我變成你的棋子?”
“嗯?!鄙蚯遛o坦誠地點了點頭,“可后來……我發(fā)現自己越來越離不開你了?!?/p>
他轉過身,面對著沈硯,眼底閃爍著認真的光:“沈硯,我喜歡你。不是弟弟對哥哥的那種喜歡,是……是男人對男人的那種喜歡?!?/p>
沈硯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看著少年蒼白的臉上泛起的紅暈,看著他眼底的認真和羞澀,突然覺得喉嚨發(fā)緊。
他其實早就該明白的,明白自己對這少年的在意,早已超越了兄弟之情。
“傻小子?!鄙虺幍吐曊f,伸手將他攬入懷中。古銅色的手臂環(huán)住少年纖細的腰,溫熱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讓兩人都忍不住一顫。
“我也是?!鄙虺幍穆曇粼谒呿懫?,低沉而溫柔,“清辭,我也是?!?/p>
沈清辭的身體猛地一僵,隨即放松下來,緊緊地回抱住他。淚水無聲地滑落,打濕了沈硯的衣襟,卻帶著前所未有的甜蜜。
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照在相擁的兩人身上,鍍上了一層溫柔的光暈。地牢里的背叛和算計,竹林里的鮮血和淚水,仿佛都已成為遙遠的過去。
沈硯低頭,輕輕吻上沈清辭蒼白的唇。少年的唇瓣柔軟而微涼,帶著淡淡的藥香,讓他忍不住加深了這個吻。
沈清辭起初有些慌亂,后來漸漸放松下來,笨拙地回應著他。兩人的呼吸交織在一起,帶著壓抑了許久的渴望和愛戀,在寂靜的夜里悄然蔓延。
“清辭。”沈硯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疼嗎?”
沈清辭搖了搖頭,眼底泛起一絲媚色:“不疼。”
他主動湊上前,吻上了沈硯的唇。這一次,不再有猶豫和退縮,只有滿滿的愛意和渴望。
月光如水,燭火搖曳。演武場的偏殿里,兩顆飽經磨難的心終于緊緊依偎在一起,在余燼之上,燃起了溫暖的火焰。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沈硯看著懷里熟睡的少年,蒼白的臉上帶著滿足的紅暈,像只慵懶的貓。他輕輕為他掖好被角,眼底滿是溫柔的笑意。
因為他是他的鎧甲,他是他的軟肋。他們是彼此的救贖,也是彼此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