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知予把象棋拿了出來。有些不好意思的對肖凡說："我國際象棋沒有找到，只好帶了象棋，你會下嗎？"

"我最拿手了。"肖凡微笑著說道。

城市的秋老虎熱氣在夜幕降臨時并未完全消散，空氣里彌漫著白日留下的悶熱余燼。老班家客廳的燈光是暖黃色，空調(diào)盡職地吐出冷氣，與窗外偶爾傳來的車流聲形成奇異的對立。茶幾上，棋盤早已擺開，楚河漢界分明，紅黑兩軍對峙，沉默無聲，卻蓄勢待發(fā)。

肖凡坐在佟知予對面，背靠著柔軟的沙發(fā)靠墊，修長的手指捏著一枚黑亮的“炮”，指關(guān)節(jié)微微泛白。他穿了件簡單的黑色T恤，額前幾縷碎發(fā)被汗水濡濕了些許，貼在光滑的皮膚上。佟知予則是一身干凈的白襯衫，袖口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他的目光低垂，專注地落在棋盤的紅子上，側(cè)臉在燈光下勾勒出沉靜的輪廓?？諝饫镉械哪举|(zhì)香，混合著佟知予身上清爽的、類似雪松的氣息，和窗臺上綠植散發(fā)出的草木微澀。

“兵五進(jìn)一?！毙し驳穆曇舨桓撸瑤е环N深思熟慮后的沉穩(wěn)，他輕輕推動一枚紅兵過河。

佟知予嘴角勾起一個難以察覺的弧度，帶著點(diǎn)挑戰(zhàn)的火星：“這么急？炮二平五?！焙谂谵Z然架起，鋒芒直指肖凡暴露的中路。

棋子落下的聲音清脆，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以往下棋，佟知予總是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快棋風(fēng)格，猛烈進(jìn)攻，速戰(zhàn)速決，常在別人布局未穩(wěn)時便撕開缺口。而肖凡則像一塊深海里的礁石，以縝密的邏輯和超乎尋常的耐心層層布防，后發(fā)制人。今晚，佟知予卻變了風(fēng)格，每一步都帶著深思，甚至透著一絲肖凡式的沉穩(wěn)，這讓肖凡感到意外，也讓他心底某根弦悄然繃緊。

空調(diào)的風(fēng)口對著佟知予，他額角的汗意似乎消了些，但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棋子頂端摩挲的動作，泄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肖凡抬起眼，目光掠過棋盤，落在了佟知予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上。那雙手曾經(jīng)在籃球場上穩(wěn)穩(wěn)控球，也曾在聚會時漫不經(jīng)心地彈過吉他弦，此刻卻在冰冷的棋子上留下溫?zé)岬挠∮?。肖凡端起手邊的冰咖啡抿了一口，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卻沒能壓下心頭那份奇怪的燥熱。

“馬八進(jìn)七。”肖凡跳馬，意圖護(hù)住側(cè)翼。

佟知予沒有立刻回應(yīng)，他微微向后靠了些，身體放松的姿態(tài)帶著一種慵懶的攻擊性。他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喉結(jié)清晰地滾動了一下。肖凡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追隨過去，落在對方脖頸的那抹線條上——緊繃而流暢，帶著年輕男性特有的力量感。佟知予放下杯子，杯壁上留下清晰的水漬和一圈淡淡的唇印。他抬眼，目光撞上肖凡尚未完全收回的視線。

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佟知予的眼神很深，像寂靜的夜潭，里面映著燈光，也映著肖凡有些怔忡的臉。沒有尷尬，沒有閃躲，只有一種無聲的探尋和一絲……了然的笑意？那笑意很淡，像投入潭水的石子，在肖凡心底漾開一圈圈漣漪。

“看什么呢？該你走了?！辟≈璧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沙啞，低沉地敲在肖凡耳膜上。

肖凡驀然回神，指尖微微一顫，幾乎碰倒了旁邊的“車”。他掩飾性地輕咳一聲，目光重新聚焦在復(fù)雜的局勢上，心臟卻不受控制地擂動著鼓點(diǎn)。他感到臉頰有些發(fā)燙，空調(diào)的冷風(fēng)似乎失去了作用。“車……車九平八?！彼穆曇艟褂行┎环€(wěn)。

棋局繼續(xù)，廝殺在方寸之間無聲上演。肖凡的思緒卻無法完全集中。肖凡每一次俯身落子，靠近的距離都能讓他聞到那股干凈的雪松氣息；佟知予思索時習(xí)慣性地用指尖輕輕點(diǎn)著桌面，那細(xì)微的聲響仿佛敲在他的神經(jīng)上；而當(dāng)佟知予吃掉他關(guān)鍵的一枚“相”，略帶得意地抬眼看來時，那眼神里的光，灼得人心頭發(fā)癢。

“將軍。”佟知予的聲音打破了膠著，黑“車”卡死了紅方老帥唯一的退路。他的聲音里沒有太多勝利的張揚(yáng)，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專注，身體微微前傾，隔著棋盤的距離，肖凡幾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熱量和那種迫人的氣勢。

肖凡看著絕殺的棋盤，輸贏已定。他本該懊惱或者不甘，可此刻心中卻異常平靜，甚至涌動著一種更為洶涌的情緒。他抬起頭，坦然迎向佟知予的目光?？蛷d的光線柔和地灑在佟知予臉上，能看到他眼睫投下的小片陰影，鼻梁挺直，唇線分明，微微抿著，似乎在等待什么。

“我輸了?！毙し查_口，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笑意。他沒有移開目光，仿佛在欣賞這盤棋之外的、更值得玩味的“殘局”?？諝饫锲〉臅崦烈蜃訚舛榷冈?，像夏日夜晚氤氳的水汽，無聲無息地將兩人包裹其中。

佟知予沒有立刻整理棋子，他依舊保持著那個前傾的姿勢，目光鎖著肖凡的眼睛，那里不再是棋盤上的冷靜算計(jì)，而是翻涌著某種更深沉、更直接的東西。他伸出的手，原本是要去拿那枚勝利的黑“車”，卻在半空中改變了軌跡，越過了楚河漢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試探，緩緩覆在了肖凡擱在茶幾邊緣的手背上。

肌膚相觸的瞬間，如同細(xì)微的電流竄過。肖凡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卻沒有抽離。佟知予的手心溫?zé)岣稍?，指腹帶著薄繭，那觸感清晰地烙印在皮膚上，帶著一種令人心驚的占有意味。他掌心的溫度像滾燙的烙印，透過皮膚，一路灼燒到肖凡的心底。肖凡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佟知予的脈搏，沉穩(wěn)而有力地敲擊著他的手背，與他自己失序的心跳形成了奇異的交響。

空調(diào)的冷風(fēng)仍在嘶嘶作響，但兩人周圍的空氣卻仿佛凝固了，粘稠、滾燙。佟知予的手指沒有進(jìn)一步的動作，只是那樣穩(wěn)穩(wěn)地覆蓋著，拇指的指腹卻若有似無地、極其緩慢地蹭過肖凡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骨節(jié)。那細(xì)小到幾乎可以忽略的摩擦，卻像火星濺入干草，瞬間點(diǎn)燃了某種在棋盤的廝殺下壓抑已久的火焰。肖凡的呼吸猛地一窒，他能感覺到血液在耳膜里奔涌的聲音，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佟知予近在咫尺的唇上，那唇色在暖光下顯得格外清晰。

時間失去了刻度。窗外城市的喧囂被徹底屏蔽，世界收縮成眼前這方寸之地，只剩下交疊的手，膠著的視線，和彼此間幾乎要融化的距離帶來的令人窒息的悸動。佟知予的眼神深邃得如同漩渦，里面翻滾著赤裸裸的渴望和無聲的邀請，所有的試探、棋局中的步步為營，仿佛都是為了此刻這破釜沉舟般的觸碰。

肖凡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他能感覺到自己臉頰燒得厲害。他想說什么，也許是拒絕，也許是回應(yīng)，但所有的詞匯都在撞上佟知予那堵專注火熱的目光時蒸發(fā)殆盡。他沒有動，也沒有抽回手，只是在那灼熱的覆蓋下，指尖微微顫抖著，做出了一個連自己都未曾預(yù)料的動作——他輕輕地、幾乎是小心翼翼的，將自己的食指向上蜷起，帶著同樣滾燙的溫度，回勾住了佟知予覆蓋在他手背邊緣的小指。

這是一個微小的、幾乎無聲的回應(yīng)。像寂靜深海里貝殼柔軟的開啟，像棋盤上被逼至絕境時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步險招。它所帶來的沖擊卻是劇烈的。

佟知予的瞳孔驟然收縮，覆蓋著的手瞬間收緊了力道，不再是試探性的覆蓋，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宣告的緊握。他指間的薄繭摩擦著陳默細(xì)膩的皮膚，帶來輕微的刺痛感，卻奇異地讓人更加清醒，也更加沉淪。他的身體再次前傾，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到只有棋盤橫亙其間，呼吸不可避免地交融在一起。

肖凡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小小的，被熾烈的光芒包裹著。佟知予的呼吸變得有些粗重，溫?zé)岬臍庀⒎鬟^肖凡的唇角，帶著咖啡淡淡的苦澀余韻和一種獨(dú)屬于他的、干凈的荷爾蒙氣息。那氣息像無形的繩索，纏繞著肖凡的神經(jīng)末梢。

“……觀棋不語?！辟≈璧穆曇舻蛦〉脜柡?，幾乎只剩下氣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cái)D出來，帶著濃稠的欲望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他的目光牢牢鎖住肖凡的唇，仿佛在詢問，更像是一種無聲的最后通牒。

肖凡只覺得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著肋骨，仿佛下一秒就要掙脫束縛跳出來。血液奔涌的聲音淹沒了其他一切聲響。他看著佟知予眼中燃燒的火焰，那火焰似乎也點(diǎn)燃了他自己心底某個沉寂角落的引信。沉默不再是退縮或猶豫，而是另一種形式的答案。他微微仰起臉，眼睫輕輕顫動了一下，然后，極其緩慢地，閉上了眼睛。

空氣在那一刻徹底燃燒起來。所有的棋局、勝負(fù)、楚河漢界都失去了意義。隨之而來的、無法預(yù)知的洶涌浪潮?？照{(diào)的冷風(fēng)徒勞地吹著，卻絲毫無法冷卻這方寸之地的燎原之火。時間徹底凝固在這一幀，唯有交握的手傳遞著滾燙的脈搏，和無聲的、震耳欲聾的邀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