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鏡里的孩子是誰?
我伸手觸碰冰涼的鏡面,指尖對上指尖。那雙過于清澈的眼睛,那張稚氣未脫的臉,那具永遠停留在五歲的身體——是我,又不像我。
師父說,這叫"駐顏咒",是雙生蓮體逆轉的代價。哥哥用全部生命力為我下的咒。
多可笑啊。我回到過去本是為救他,最終卻是他救了我。用他的死,換我永遠活在童年的牢籠里。
"相夷,該喝藥了。"
芩婆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我迅速擦掉眼角的水漬,換上孩童應有的天真表情。這已成了本能——在大人面前扮演無知小兒,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敢讓李蓮花的靈魂透一口氣。
"來啦!"我蹦跳著跑去開門,聲音刻意拔高八度。
芩婆端著藥碗,慈愛地摸摸我的頭。她永遠不知道,這個看似五歲的孩童體內,住著一個看過太多生離死別的靈魂。有時候我真想撕碎這層偽裝,對她說: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比你經歷過的黑暗多十倍!
但我不能。哥哥用命換來的秘密,我必須守住。
藥很苦,比記憶中的還要苦。我仰頭一飲而盡,舌尖卻嘗不出滋味。自那日哥哥離去,世間百味于我皆成灰燼。
"相夷真乖。"芩婆遞來蜜餞,我乖巧地含住,甜味在口腔炸開的瞬間,突然想起哥哥最后一次給我的糖。那時他的手已經冰涼,糖塊沾了血,卻還是執(zhí)意塞進我嘴里。
"甜嗎?"他問。
甜啊,哥哥。甜得讓我余生吃任何糖都帶著血腥味。
芩婆離開后,我溜進師父的書房。書架最高層有本《異聞錄》,記載著各種奇人異事。我踮起腳——這具可悲的身體連書架都夠不著!只好搬來凳子,狼狽地爬上去。
指尖剛碰到書脊,身后傳來輕咳。師父抱著胳膊倚在門框上,似笑非笑。
"小祖宗,又偷看什么?"
我差點脫口而出"想看雙生蓮體的記載",幸好及時咬住舌頭?,F(xiàn)在的我"應該"不知道這些。
"想、想找圖畫書..."我結結巴巴地說,故意把字音咬得含糊不清。
師父走過來,輕松取下那本書。他翻到某一頁,突然問:"相夷,你相信人死后有來世嗎?"
我心跳驟停。他在試探我?
"哥哥說...死了會變成星星。"我低頭玩衣角,掩飾眼中的波動。
師父沉默良久,突然把書塞進我懷里:"拿去吧。別讓你師娘發(fā)現(xiàn)。"
那本書很重,重得我?guī)缀醣Р粍??;蛘呤俏沂直墼诎l(fā)抖的緣故。
夜里,我躲在被窩里就著月光翻閱。在"異體共生"條目下,赫然記載著雙生蓮體的真相:
"并蒂雙蓮,一魂兩命。死者渡生,生者承咒。輪回百世,必再相逢。"
我死死盯著這行字,直到月光偏移,黑暗吞噬了墨跡。必再相逢?真的嗎?還是古人編造的美麗謊言?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腰間玉佩——哥哥留給我的唯一遺物。玉是暖的,仿佛還殘留著他的體溫。有時候我真恨自己記得這么清楚,記得他咽下最后一口氣時睫毛的顫動,記得他手指滑落的弧度,記得棺材入土時那聲悶響。
記得太多的人,不該困在孩童的身體里。
窗外傳來《明月沉西?!返那{。是師父在月下獨奏。這首本該在未來由我自創(chuàng)的曲子,如今卻被師父彈得如此熟稔。時空的錯亂感再次襲來,我蜷縮成一團。
究竟哪個才是真實?是四顧門門主李相夷?是游醫(yī)李蓮花?還是這個永遠長不大的李相夷?
或許都是幻影。唯有失去哥哥的痛,真實得刺骨。
我悄悄溜出屋子,來到后山蓮塘。這是我來云隱山后親手挖的,種滿蓮花。哥哥最喜歡蓮花了。
月光下,蓮葉上露珠滾動,像誰的眼淚。我解下玉佩輕輕放入水中,看它緩緩沉底。水波蕩漾間,忽然浮現(xiàn)哥哥的臉。
"相夷。"他在水中喚我。
我伸手去撈,卻只攪碎一池月光。
"哥哥..."我抱緊雙膝,把臉埋進去。五歲孩童的身體有個好處——哭起來不會有人覺得奇怪。頂多以為我做噩夢了。
"又夢魘了?"
師父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我慌忙擦臉,卻被他按住肩膀。
"李蓮花。"他第一次叫這個名字,"別裝了。"
我渾身僵硬。他知道?從什么時候?
"從你第一天來就知道了。"師父仿佛讀透我的心思,"你哥哥臨終前傳音告訴我真相。"
我猛地轉身:"那為什么..."
"為什么陪你演戲?"師父苦笑,"因為相顯求我照顧你,而他沒說怎么照顧一個身體是孩子、靈魂是老人的...怪物。"
怪物。這個詞刺得我生疼。是啊,我不是孩子也不是成人,只是個時空錯亂的產物。
"師父恨我嗎?"我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終于不用偽裝童聲,"如果不是我強行改變歷史,哥哥可能..."
"可能什么?"師父突然激動起來,"你以為原來的歷史里他能活?雙生蓮體的宿命就是互相吞噬!無論你怎么選,最終都會失去他!"
我如遭雷擊。原來...原來無論如何都救不了哥哥?
師父頹然坐下,仿佛瞬間老了十歲:"我窮盡畢生所學也解不開這個詛咒...只能看著你們兄弟..."
他的哽咽在夜色中格外清晰。我這才發(fā)現(xiàn),師父的白發(fā)比記憶中多得多。那個在未來總是醉醺醺的師父,如今清醒得可怕。
"師父,"我輕聲問,"真的有來世嗎?"
他沉默良久,才道:"信則有。"
我望向蓮塘。水面已經恢復平靜,玉佩沉在深處,像一顆沉睡的心。
"我會等他。"我說,"十年,百年...這具身體反正不會老??傆幸惶?.."
師父沒有接話,只是脫下外袍裹住我單薄的身子。五歲的身體,連夜晚的寒氣都抵抗不住。
回去的路上,我忽然問:"師父,我能跟您學《明月沉西?!穯幔?
師父腳步一頓:"你怎么知道曲名?"
"我...夢里聽過。"這不算謊話。
月光下,師父的眼神復雜難辨。最終他點點頭:"明天開始教你。"
那夜之后,我們默契地不再提那個話題。我依舊在白天扮演五歲孩童,夜里則跟著師父學琴、研讀醫(yī)書。有時候我會恍惚覺得,這樣的日子也不錯。
直到某個清晨,我在鏡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根白發(fā)。
"師父!"我驚恐地喊,"您說過我不會變老的!"
師父檢查后臉色大變:"不是衰老...是雙生蓮體在反噬。"他聲音發(fā)顫,"你哥哥渡給你的生命力...在消散。"
我愣在原地。所以,連這樣茍活的機會都要收回嗎?
"有什么辦法?"
師父的沉默已經說明一切。
那天我獨自跑到山頂哥哥的墳前,跪了整整一天。夕陽西沉時,我掏出小刀,在墓碑背面刻下一行字:
"李相夷等李相顯。"
刻完才發(fā)現(xiàn)寫反了。本該是弟弟等哥哥,現(xiàn)在卻是哥哥等弟弟。不過沒關系,反正我們從來都是一體的。
下山時,我順手采了一朵野蓮?;ㄩ_得正好,潔白如雪,就像哥哥下葬那天穿的壽衣。
回到房間,我對著銅鏡把花插在鬢角。鏡中人蒼白如鬼,唯有那朵蓮鮮活明艷。
"哥哥,"我對著虛空輕語,"若真有來世,換我做哥哥可好?"
無人應答。唯有窗外《明月沉西?!返那{幽幽飄來,師父又在月下獨奏了。
這次,我跟著哼唱起來。聲音稚嫩,卻透著千帆過盡的滄桑。
銅鏡里的孩子淚流滿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