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綠江的黃昏,是一天中最溫柔的時分。夕陽不再熾烈,化作一顆飽滿的橙子,緩緩沉向江面,將粼粼波光染成一片絢爛的錦緞。風從江上來,帶著水汽的微涼,吹拂著安東老街白日里殘留的喧囂,只剩下寧靜在蔓延。
劉宇寧撥著吉他的琴弦,心卻不在弦上。最后一個音符早已消散,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搭在琴頸上,目光時不時地瞟向那條通往老街深處的石階。二十六歲的人生里,似乎很少有這樣焦灼又期待的等待。他習慣性地想從口袋里摸煙盒,指尖碰到粗糙的紙盒,卻又縮了回來——她不喜歡煙味,雖然她從未明確說過,但他從她微微蹙起的鼻尖里讀到過。
腳步聲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在石階上。
他猛地抬頭。
她就站在第三步臺階上,沒有像往常那樣活潑地跳下來,只是靜靜地站著。白色的連衣裙被江風吹得貼住身形,勾勒出少女特有的青澀曲線,發(fā)梢也隨風輕輕舞動。夕陽在她身后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暈,她的眼睛亮得驚人,仿佛盛下了整個江面的流光。
他站起身,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一時竟忘了該說什么。準備好的說辭,練習過的輕松語調,在看到她清澈目光的瞬間,全都蒸發(fā)得無影無蹤。
她一步步走下臺階,站定在他面前,仰起臉。兩人之間隔著一步的距離,是禮貌的,卻也是充滿無聲張力的一步。
“昨天的話……”她開口,聲音比平時低一些,帶著一點點不易察覺的顫音,睫毛像蝶翼般輕輕顫動,“我想好了?!?/p>
吉他琴弦因為他松開的手而發(fā)出一聲極輕微的嗡鳴,像是在替他回應。他只是看著她,耐心地,緊張地,等待著判決??諝饫镏皇O陆鲃拥你殂槁暎瓦h處隱約傳來的市聲。
“好?!彼f。
聲音很輕,像風一樣,卻清晰地鉆入他的耳朵,撞進他的心里。
江面恰好有一艘巡邏船鳴著汽笛緩緩駛過,悠長的聲音掩蓋了他瞬間加快的心跳。他停頓了片刻,像是在確認這個詞的真實性。陽光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影子。
“想清楚了?”他的聲音比平時更低沉沙啞幾分,“我比你大這么多……”他頓了頓,省略了后半句——而且我只是個在夜市唱歌的,前途未卜,給不了你什么承諾。
她很認真地點了點頭,臉頰染著和天邊云彩一樣的緋紅。“嗯?!卑l(fā)梢隨著動作掃過微紅的臉頰,帶著少女獨有的、干凈的氣息,“但是只有兩個月。八月結束,我就要回去了。”
“兩個月……”他低聲重復,像是掂量著時間的重量。隨即,他彎腰,從敞開的吉他琴盒里取出一個很小的透明塑料盒子,遞到她面前,“昨天路過小商品市場,看到的,覺得……適合你?!?/p>
盒子里是一串手工的玻璃珠手鏈,每顆珠子都透著淡淡的藍色,在夕陽下折射出細小而璀璨的光芒,像把一片江水的星光凝在了里面。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纖細白皙。
他沒有立刻給她戴上,而是仔細地打開盒蓋,取出那串冰涼的手鏈。他低下頭,專注地解開口子,動作有些慢,帶著一種與他外形不甚相符的小心翼翼。她的手腕很細,他粗糙的、帶著常年練琴留下的薄繭的指節(jié),偶爾不可避免地、極其輕微地擦過她腕間細膩的皮膚。兩人都克制地維持著那微妙的半寸距離,仿佛有一道無形的界限,誰也沒有率先逾越。
冰涼的玻璃珠貼上皮膚,激起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他系了好一會兒才扣上搭扣,抬起頭時,撞上她正一眨不眨看著自己的目光。他輕咳一聲,移開視線:“好了。”
“謝謝。”她輕聲說,轉動了一下手腕,藍玻璃珠子叮咚輕響,流光溢彩。
“走吧,”他把吉他背到身后,聲音恢復了往常的語調,只是稍微快了一點,“散散步?!?/p>
她點點頭,跟上他的步伐。他們沒有并肩,而是一前一后,隔著大約一步的距離,沿著江邊的步道慢慢地走。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他的影子高大寬闊,她的影子纖細窈窕,偶爾會重疊在一起,又很快分開。
他沒有試圖去牽她的手,她也沒有主動靠近。對話斷斷續(xù)續(xù),內容尋常得像江水流淌。
“今晚唱什么歌?” “還沒想好,maybe 唱首新的?!?“哦……那首《走馬》很好聽?!?“是嗎?那我今晚再唱一遍?!?“嗯。”
沉默再次降臨,卻并不尷尬。一種無聲的、雀躍的電流在兩人之間無聲地流動,包裹著他們。江鷗在不遠處的水面上盤旋鳴叫,對岸的異國建筑在暮色中顯得靜謐而遙遠。
他放慢腳步,等她走到幾乎與自己并肩,手臂擺動時,他的小指外側偶爾會碰到她的手背。很輕,很快,像觸電一樣分開。一次,兩次。第三次碰到時,她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但沒有躲開。
他的嘴角,在她看不見的角度,很輕地向上揚了一下。
夕陽又下沉了一些,半個沒入江水之下。整片天空和江面都被染成了更加濃烈的金紅色,壯麗得像一幅油畫。
他們就這樣,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走在油畫里,走在夏日黃昏的江風里,走在剛剛開始的、注定的短暫甜蜜里。言語變得多余,心跳聲被江濤聲掩蓋,唯有手腕上那串新得的、冰涼剔透的玻璃珠,貼著她的皮膚,一絲絲地汲取著溫度,提醒她這一切并非夢境。
路還很長,黃昏正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