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走后的第三個冬天,我在衣柜最底層翻到那個藥罐。
陶土的,邊緣磕掉了一小塊,是她常年用拇指摩挲的地方。罐身結(jié)著深褐色的垢,像浸了幾十年的苦,洗不凈。
小時候總嫌這罐子礙事。每天清晨五點,藥味就會鉆過門縫,纏上我的鼻尖。母親坐在小板凳上,借著廚房昏黃的燈煎藥,火舌舔著罐底,咕嘟咕嘟的聲響里,她的咳嗽聲像被揉皺的紙。
"媽,別煎了,難聞死了。"我捂著鼻子沖她喊,那時不懂她臉色為什么總泛著青,不懂她咳得直不起腰時,手還死死攥著我的書包帶。
她總笑,說等她好起來,就帶我們?nèi)ケ本┛刺彀查T。可直到我考上北京的大學(xué),她的藥罐還在灶臺上蹲著,像個沉默的疤。
最后一次見她用這罐子,是我大三那年寒假。她已經(jīng)瘦得脫了形,卻非要親自煎藥。我搶過罐子要替她,她按住我的手,掌心的溫度燙得嚇人:"讓媽再給你熬回粥吧,你小時候最愛喝我用這罐子煮的小米粥。"
那天的小米粥熬得很稠,她一勺一勺喂我,手抖得厲害,粥灑在我襯衫上,像沒干的淚痕。我不敢抬頭,怕看見她眼里的紅。
后來整理遺物,發(fā)現(xiàn)藥罐旁邊壓著一沓繳費單,日期從十年前開始,密密麻麻。最底下是張診斷書,肝癌晚期,比我知道的時間,早了整整八年。
原來那些年的藥味里,藏著她沒說出口的疼。原來她說的"等好起來",從來都是騙我的。
我把藥罐抱在懷里,像抱著她最后一點溫度。窗外的雪落進煙囪,化成水汽,恍惚間又聽見咕嘟咕嘟的聲響,混著她的咳嗽,在空蕩蕩的屋里,一遍遍地繞。
這苦,終究是我替她,要咽一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