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總帶著股浸骨的涼，淅淅瀝瀝打在明朗學堂的青瓦上，濺起細碎的水花。江浸攏了攏微濕的衣袖，目光掃過堂外那棵老槐樹——三天前，第三名趕考書生的尸體，便是在這里被發(fā)現(xiàn)的。

“死者周明，二十三歲，湖州舉子。”君望初的聲音壓得很低，指尖劃過周明頸側那道細小的血痕，“傷口深不足寸，卻正中頸動脈。致命傷與前兩位死者如出一轍。”

白昭雪蹲在一旁，正用銀簪挑起死者袖口的一縷絲線。她眉峰微蹙，將銀簪湊近鼻尖輕嗅：“有鐵屑味，還有……松煙墨的氣息。”

唐清山抱著胳膊站在廊下，望著遠處被雨霧籠罩的城墻：“三位死者都是進京趕考的舉子，且都出自江南。更巧的是，他們半年前都在這明朗學堂借讀過?！彼D了頓，轉頭看向江浸，“會不會是仇殺？”

江浸沒說話，視線落在周明緊攥的右手上。她示意君望初掰開死者的手指，掌心赫然躺著一枚碎裂的玉扣，斷面處沾著些暗紅的粉末。“這是……”他捻起一點粉末湊到眼前，“朱砂？”

“厲鬼索命啊……”堂外忽然傳來一聲低嘆，是學堂的雜役老劉頭，他佝僂著背，手里提著的水桶晃了晃，“前兩位死者身邊，也有這朱砂呢。有人說，是去年冬天死在學堂后的那個窮書生回來索命了?！?/p>

“去年冬天？”池遲挑眉，他剛從城外驗完另外兩處現(xiàn)場回來，靴底還沾著泥，“哪個窮書生？”

“叫陳皓止，”老劉頭嘆了口氣，“也是個趕考的，家里窮，就在學堂后墻搭了個草棚住。后來……后來聽說跟人起了爭執(zhí)，被打了一頓，沒過幾天就沒了。”他往地上啐了口，“那些打人的，就是這周明他們幾個！”

楚正聞言，立刻轉身往外走：“我去查陳皓止的底細?！?/p>

雨漸漸大了，江浸望著窗外被風吹得亂晃的樹枝，忽然道：“君師弟，再仔細驗尸，尤其是關節(jié)處。白師妺，勞煩看看那朱砂里有沒有混別的東西。唐師弟，去查查陳皓止死前，跟誰走得最近。”

君望初應了聲，解下周明的衣襟，刀尖剛碰到死者的肘關節(jié)，忽然“咦”了一聲。他湊近了些，用鑷子撥開皮肉：“這里有異物?！?/p>

一枚細如牛毛的銀針被取了出來，針尾刻著個極小的“趙”字。

白昭雪這時也有了發(fā)現(xiàn)，她將那縷絲線放在燈下：“朱砂里混了蜂蠟，還有這絲線，是用生漆泡過的——這是做暗器的手法?！?/p>

江浸指尖敲了敲桌面：“不是厲鬼索命，是人為。兇手用暗器殺人，再撒上朱砂偽裝成鬼怪作祟。”他看向那枚銀針，“這個‘趙’字，有什么說法？”

“江南趙家，”池遲接口道，“百年前是做暗器的世家，后來敗落了。聽說十年前舉家遷到了湖州，不知近況如何?！?/p>

正說著，楚正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手里拿著一張紙：“查到了！陳皓止死前，確實有個好友，叫趙仁，也是湖州人，當時也在這學堂借讀。而且……趙仁就是江南趙家的人！”

眾人心里皆是一震。江浸起身往外走：“去陳皓止死的地方看看?！?/p>

學堂后的草棚早已塌了半邊，雨水順著破洞往里灌，地上積著一汪渾濁的水。江浸彎腰撥開叢生的雜草，忽然踢到了一塊松動的石板。他示意楚正挪開石板，底下赫然是個淺坑，坑底鋪著些破碎的稻草，角落里還躺著半塊啃剩的窩頭。

“這里就是埋尸的地方？”唐清山皺眉，“老劉頭不是說，陳皓止是被扔去亂葬崗了嗎？”

“要么是老劉頭記錯了，要么是有人動了手腳。”江浸蹲下身，指尖拂過坑壁的泥土，“這土是新翻的，不像半年前埋過尸。”她忽然停住動作，從土里捻起一小塊碎布，“這是……麻布，上面有血跡?！?/p>

白昭雪湊過來聞了聞：“有藥酒的味道，還有……跟周明身上一樣的鐵屑味。”

“趙仁?！苯酒鹕恚抗怃J利，“他知道陳皓止是被誰打死的，甚至可能……親眼見過埋尸的過程?！?/p>

就在這時，君望初從外面跑進來，手里拿著一張字條：“大師姐，剛在周明的書箱里找到的！是趙仁寫的！”

字條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墨跡卻很深，仿佛寫字的人用了全身的力氣：“周明，李瑞，王坤……你們欠陳兄的，我會一筆一筆討回來。黃泉路上，我送你們作伴。”

“李瑞和王坤，就是前兩位死者?！碧魄迳匠谅暤溃翱磥韮词志褪勤w仁無疑了。”

江浸卻搖了搖頭：“他既然留了字條，為何還要偽裝成厲鬼索命？這不合常理?！彼鋈豢聪虺摆w仁現(xiàn)在在哪？”

“查不到。”楚正臉色凝重，“半年前陳皓止死后，趙仁就離開了學堂，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雨還在下，夜色漸漸濃了。江浸站在草棚前，望著遠處搖曳的樹影，忽然道：“他沒走?！?/p>

眾人皆是一愣。

“他在等?！苯穆曇魩е隁獾臎觯暗冗@幾個舉子進京前，一個個了結他們?，F(xiàn)在還剩最后一個人——當年動手最狠的，蘇州舉子沈青?！?/p>

楚正立刻道：“我去保護沈青！”

“不必。”江浸攔住他，“我們去沈青住的客棧守著。趙仁一定會來。”

沈青住在城南的悅俠客棧，此刻正對著一桌子酒菜唉聲嘆氣。他面前的酒杯倒了，酒灑了一地，散發(fā)出刺鼻的氣味。“周明也死了……真的是陳皓止回來了……”喃喃自語，手一抖，筷子掉在了地上。

窗外的雨敲打著窗欞，像是有人在外面輕輕叩門。沈青嚇得一哆嗦，猛地轉頭看向門口。

“誰？”

沒人應答。

他壯著膽子走過去，剛拉開一條門縫，一道寒光忽然從斜刺里射來！

“小心！”

江浸的聲音剛落，池遲已經(jīng)一腳踹開房門，手里的長刀帶著風聲劈向那道寒光！只聽“?！钡囊宦暣囗?，一枚銀針被劈落在地。

陰影里，一個瘦高的身影轉身就跑。唐清山立刻追了上去，兩人在雨巷里纏斗起來。那人手里的暗器層出不窮，銀針、鐵蒺藜、袖箭……每一樣都淬了毒，招招致命。

“趙仁！住手！”江浸喊道。

那人動作一頓，轉頭看向江浸，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露出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手里忽然多了一枚黑色的彈丸：“他們都該去死！”

就在彈丸即將脫手的瞬間，君望初不知何時繞到了他身后，一記手刀劈在他頸后。趙仁悶哼一聲，倒在了雨里。

悅俠客棧的客房里，趙仁被綁在椅子上，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臉上。他低著頭，肩膀微微顫抖，不知是冷的，還是別的什么。

“陳皓止是你埋的，對嗎？”江浸坐在他對面，聲音平靜。

趙仁沒說話。

“半年前，周明他們打死了陳皓止，然后讓你去埋尸。”江浸繼續(xù)道，“你恨他們，既恨他們打死了陳皓止，更恨他們把你們當成可以隨意使喚的奴才?！?/p>

趙仁的身體猛地一震。

“你把陳皓止埋在了草棚下，用石板蓋著，就是想讓他離你近一些?！苯哪抗饴湓谒氖稚?，那雙手布滿了薄繭，指尖還有細小的傷口，“你這半年來，一直在練習暗器，就在那片樹林里，對嗎？你甚至把陳皓止的血混在藥里，抹在暗器上，就為了讓他們死得更痛苦。”

“他們該死！”趙仁忽然抬起頭，眼睛紅得像要滴血，“陳兄只是想讓周明還他被搶走的那半塊玉佩，就被他們圍起來打！他們用腳踹他的頭，用石頭砸他的背……陳兄當時還笑著對我說，等他考上了功名，就帶你去江南看桃花……”

他的聲音哽咽起來，眼淚混著雨水滾落：“我看著他斷氣的，就在那個草棚里。周明還踩著他的臉說，一個窮酸，死了也活該。他們讓我去埋尸，還說如果我敢說出去，就把我也殺了……”

“所以你就用你家傳的暗器殺了他們？”白昭雪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是?！壁w仁笑了起來，笑聲里滿是瘋狂，“我在他們的茶里下了讓人肌肉無力的藥，然后在他們走夜路的時候動手。那枚銀針，是我爹留下的，他說過，趙家的暗器，只殺該殺之人?！?/p>

他忽然看向江浸，眼神里帶著一絲解脫：“我本來想殺了沈青就去自首的，我要告訴所有人，是他們害死了陳兄?！?/p>

雨漸漸停了，天邊露出一抹魚肚白。趙仁被楚正帶走時，回頭望了一眼明朗學堂的方向，那里曾有他和陳皓止最珍視的夢想。

江浸望著他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君望初遞過來一杯熱茶：“至少，真相大白了?！?/p>

白昭雪將那枚刻著“趙”字的銀針包好，放進證物袋里：“只是這代價，太沉重了?！?/p>

唐清山望著窗外初升的太陽，忽然道：“陳皓止的墳，我們該好好修修?！?/p>

江浸點了點頭，目光落在桌上那張趙仁和陳皓止的合照上。照片里的兩個少年笑得燦爛，背景是明朗學堂的匾額，上面寫著四個大字：學海無涯。

只是這無涯的學海里，終究還是藏了太多的恩怨與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