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奇函是被窗外的雨聲驚醒的。

窗簾沒拉嚴(yán)，一道冷白的光斜斜切進(jìn)來，落在床尾的地板上。他眨了眨眼，意識像沉在水底的石頭，慢悠悠地浮上來。

鼻尖似乎還殘留著寺廟里香火的味道，耳邊仿佛還有楊博文帶著笑意的聲音，說“她回來了”。

他猛地坐起身，被子從身上滑下去，露出空蕩蕩的枕邊。

不是寺廟，不是產(chǎn)房，是他住了三十年的臥室。

墻上的掛歷停在五月，旁邊貼著一張泛黃的全家福。照片上，妻子穿著紅色的毛衣，笑得眉眼彎彎，他站在旁邊，懷里抱著剛上小學(xué)的大兒子，妻子手里牽著扎羊角辮的小女兒，小女兒的眼睛亮得像顆珠子，那是左明珠。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過氣。

他掀開被子下床，腳剛沾地就踉蹌了一下，扶著床頭柜才站穩(wěn)。柜子上放著一個相框，里面是左明珠大學(xué)畢業(yè)時的照片，穿著學(xué)士服，比小時候長開了些，眼睛還是那么亮，只是笑容里多了幾分成年人的從容。

手機(jī)在床頭柜上震動了一下，是大兒子發(fā)來的消息：“爸，今晚回家吃飯，明珠說想喝你燉的湯?！?/p>

左奇函盯著那條消息，手指懸在屏幕上方，半天沒動。

夢里的糖糕香還在舌尖縈繞，夢里楊博文隆起的小腹觸感仿佛還在掌心，夢里那個叫左念珠的小家伙皺巴巴的臉，和記憶里左明珠剛出生時的樣子慢慢重合。

他走到窗邊，拉開窗簾。雨下得很大，砸在玻璃上噼啪作響，遠(yuǎn)處的路燈在雨霧里暈成一團(tuán)暖黃。

桌上的日歷是上個月的，他忘了撕。妻子走的那年，也是這樣一個下雨的春天，左明珠剛上初中，抱著他的脖子哭，說再也沒人給她梳辮子了。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指腹摸到一片濕意。

原來那些桃花、寺廟、平安符，那些小心翼翼的呵護(hù)和溫柔的期盼，都只是一場夢。夢里他有機(jī)會把失去的人找回來，有機(jī)會再擁有一個圓滿的家，可夢一醒，只剩滿室清冷的雨聲。

手機(jī)又震了一下，是左明珠發(fā)來的：“爸，我買了你愛吃的醬鴨，晚上給你帶回去?！?/p>

左奇函深吸一口氣，指尖在屏幕上敲了兩個字：“好啊?！?/p>

窗外的雨還在下，他站在原地，看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像個迷路的孩子。夢里的楊博文最后說，“我們一家人，要好好的”，可現(xiàn)實(shí)里，他的家人明明都在，為什么心還是空得像被大雨澆過的荒原。

他想起夢里左奇函說“只要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強(qiáng)”，原來這句話，他在現(xiàn)實(shí)里對著病床上的妻子說過，對著發(fā)燒的兩個孩子說過，說了一輩子。

只是夢里的圓滿太真，真到讓他忘了，現(xiàn)實(shí)里的缺憾，才是他走了半生的路。

雨還在下，左奇函轉(zhuǎn)身走向廚房，他得提前把湯燉上，明珠說想喝了。

只是燉鍋放在灶上時，他忽然蹲下身，捂住了臉。

原來有些失去，哪怕過了一輩子，再在夢里圓滿一次，醒來時還是會疼得像第一次失去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