簧片在月光下泛著幽光,我深吸一口氣,將嗩吶抵在唇邊。破廟里飄著淡淡的檀香,混著經(jīng)年的霉味,讓我的鼻腔發(fā)酸。
"開始吧。"
老人的聲音從蒲團上傳來,沙啞卻透著股不容置疑的威嚴。林小滿站在門邊,手指揪著帆布包帶子,緊張得指節(jié)發(fā)白。
第一個音符沖出口時,我的手在抖。
那是個尖銳刺耳的破音,驚得檐下夜梟撲棱棱飛起。老人的拐杖在地上頓了頓,我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蓋過了蟬鳴。
額頭沁出汗珠,順著鬢角滑進衣領(lǐng)。記憶突然閃回三天前的直播畫面——彈幕像鞭子抽在身上,一條條"惡毒女配就該消失"的字幕從屏幕底下往上滾。我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掐進窗簾的流蘇。
不行,不能在這里出丑!
手指猛地收緊,第二聲長鳴撕裂寂靜。這次穩(wěn)了,帶著點破罐子破摔的決絕,音孔間跳躍的指尖漸漸找到熟悉的律動。破廟的墻皮簌簌往下掉,灰塵在月光中起舞,仿佛千年前市集上圍觀的人群。
《百鳥朝鳳》的旋律從嗩吶里流淌出來,起初還帶著點生澀,就像當年在校門口擺攤時那樣笨拙。那時我總吹不好喜鵲叫那段,白發(fā)老者站在樹下聽了很久,最后說:"丫頭,你吹的是曲子,不是命。"
此刻我才懂他的意思。
嗩吶聲忽而高昂如烈火,那是直播時被萬人唾罵的憤怒;忽而低沉似寒潭,映照著房東把東西扔 downstairs 的冰冷背影。銅碗震顫的余音里,我聽見棒球帽男生舉起手機說:"我們是來看笑話的",又聽見林小滿擋在我面前:"你們想干嘛?"
手腕一翻,樂聲陡然轉(zhuǎn)調(diào)。
原本歡快的迎親曲調(diào)里滲進一絲悲涼,像是紅綢下藏著的血痕。這正是我在直播間里脫口而出嵇康臨刑奏琴故事時的頓悟——藝術(shù)從不是非黑即白,它承載著人間最復(fù)雜的情感。
最后一個音符懸在半空,久久不散。
老人慢慢睜開眼,渾濁的瞳孔里閃著奇異的光。他舉起拐杖,輕輕敲了三下地面。
"不錯。"他說,"你吹出了嗩吶的魂。"
林小滿突然沖過來抱住我,她的手在發(fā)抖:"眠安你太厲害了!剛才那段……那段喜事里的悲涼,是你自己加的嗎?"
我還沒回答,老人突然開口:"明日帶你的琴譜來。"
話音未落,他轉(zhuǎn)身往里屋走去,留下一道佝僂的背影消失在陰影里。墻角堆著的木匣在月光下泛著暗光,最顯眼處掛著一把金絲楠木嗩吶,紋路里仿佛藏著說不盡的故事。
"他收你了!"林小滿搖著我的胳膊,聲音都變了調(diào),"眠安你知道嗎?秦硯從不輕易收徒,上一個還是三十年前的事!"
我低頭看著手中的暗紅嗩吶,簧片上的汗?jié)n正在慢慢干涸。遠處山林傳來蟲鳴,和著尚未散去的余音,在破廟里織成一張細密的網(wǎng)。
"走吧。"我說。
推開吱呀作響的廟門時,夜風卷著槐花香撲面而來。林小滿踩著碎石小路蹦蹦跳跳地往前走,月光照亮她飛揚的馬尾。我落在后面,望著天上稀疏的星子。
"你剛才...好像變了。"她突然回頭說。
我停下腳步,掌心撫過琴譜封面上那個暈開的名字。秦硯,這到底是誰呢?為什么會在我的舊琴譜上留下筆跡?
"不是我變了。"我輕聲回答,"是終于有人愿意聽我說的話。"
山腳下傳來工地的敲擊聲,和著夜風,竟意外地成了天然的鼓點。我想起老人問的那句話——嗩吶為什么能傳千年?
答案就藏在剛才的演奏里。
喜事里有悲涼,喪事中有溫情,這才是人間百態(tài)。
……
晨霧還未散盡,我抱著琴譜往青山寺走。露水打濕了褲腳,涼意順著小腿往上爬。林小滿說要陪我來,被我勸回去了。
破廟里比昨晚更暗,香爐積灰落了一指厚。墻角木匣堆得歪歪扭扭,那把金絲楠木嗩吶還在原處掛著。我伸手想碰,又縮回來。
"來了?"
老人的聲音從佛像后傳來,還是那根黑檀拐杖在地上點著。他換了身藏青布衫,袖口磨得發(fā)亮。
"把琴譜放桌上。"
我解開裹著琴譜的藍布,紙頁脆得像是會碎。首頁那個名字墨跡暈開,和記憶里的筆跡重疊。手一抖,紙差點飄到地上。
老人沒接,只說:"念一段。"
我張口想讀,喉嚨卻哽住。那些工尺譜在眼前晃,竟一個字都認不得。冷汗順著脊梁往下淌,后頸發(fā)涼。
"怎么?"他拄著拐杖走近,"連自己寫的譜子都不記得了?"
"我記得!"我急著辯解,聲音發(fā)顫,"只是..."
話沒說完就被打斷。老人突然伸手扯過我的手腕,粗糲的手指按在我脈上。他盯著我看,看得我心里發(fā)毛。
"心浮氣躁。"他說,"先練三個月氣息。"
轉(zhuǎn)身要走,我急了:"秦老師,我想學(xué)真正的..."
"你以為三天直播就能成名,三個月就能成器?"他冷笑一聲,"真本事要熬出來的。"
廟門吱呀作響,晨風卷著枯葉撲進來。我站著不動,看著他佝僂著背消失在走廊盡頭。琴譜攤在桌上,第一頁的字漸漸模糊。
外面?zhèn)鱽頌貘f叫聲,刺耳得很。我彎腰去撿掉在地上的半片瓦,指尖碰到冰涼的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