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家,沈平不在,難得落得清靜。這時門外響起敲門聲,是李奶,手里拿著東西,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用鼻孔看人,還不停擺弄著脖子上的項鏈,生怕別人注意不到。
沈聽池耐著性子問:“你有什么事嗎?”
“你媽在不在?叫你媽出來一下?!?/p>
沈聽池過去把林琴喊了過來,李奶把手上的東西塞給林琴,微微抬著下巴,全身上下透著一股從骨子里溢出來的優(yōu)越感,雙手叉腰道:“你也知道,我兒子又升官了。”
接著她就喋喋不休地炫耀起來,林琴聽得心煩,臉上表情漸漸僵硬,卻不好打斷,只好看了眼手機說:“時間不早了。”
臨了要走時,李奶才注意到送給林琴的東西,一拍腦袋笑道:“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我孫女就愛買衣服,我看你也沒給你女兒買過什么,就把這些收拾出來了,都沒怎么穿過。”
她輕嗤一聲,又打開了話匣子:“現(xiàn)在女孩都愛美,不像我孫女她啊……”
林琴應(yīng)付了好一會兒,李奶才走。這番話倒點醒了林琴,她瞥見角落里那雙開膠的鞋子,心里頓時堵得發(fā)悶,盯著鞋子若有所思地看了很久。
次日是周六,放假在家。林琴偷偷摸摸給沈聽池塞了個東西,沈聽池打開一看,是一雙新鞋。沈平剛好撞見,立刻冷嘲熱諷:“我說怎么又沒錢了,原來錢都花在這了!一個女孩子家,別那么愛慕虛榮,舊鞋子不還能穿?”
林琴拿出沈聽池那雙破舊不堪的鞋子,眼里閃著淚花,聲音微微發(fā)顫:“鞋子都成這樣了還能穿?這么多年,她又能有多少東西?”
沈平一把甩開林琴的手,吼道:“老子的錢,老子愛給誰用就給誰用!你不滿意就滾出去!一個小丫頭片子,有什么用!”
沈聽池扶住林琴的肩膀,積壓多年的情緒瘋了似的爆發(fā),她歇斯底里地吼著,聲音都沙啞了:“再沒用,她也是我的女兒!”
林琴發(fā)這么大的火,在沈聽池的記憶里極少,卻次次都是為了她。這樣的發(fā)火,只有三次。
看著林琴此刻的樣子,沈聽池的思緒飄回了那個夏季——那時枝繁葉茂,田埂上的稻谷瘋長,蚊子肆意叮咬著在田里勞作的人。
小時候,沈聽池的父母外出打工,她寄住在爺爺奶奶家。他們一直不喜歡她,說話尖酸刻薄,動輒打罵。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沈聽池都盼著見到母親,她不想待在這里,只想逃跑。
那時她還是個小孩,跟著大人干農(nóng)活,穿著發(fā)黃、沾滿泥漬的短袖,手臂上的掐痕、淤青、傷疤一覽無余。哪怕一點點小事沒做好,奶奶就會指著她的鼻子罵,還一把將她推到稻麥田里,小小的她渾身沾滿泥巴。
奶奶揚起巴掌時,沈聽池害怕地瞇起眼睛,可巴掌沒落在臉上——她感覺自己被人緊緊抱住,牢牢護住了。睜眼一看,是林琴,她用粗糙的手掌摩挲著沈聽池的臉頰,泛紅的眼眶里,滾燙的淚珠砸在沈聽池臉上。
林琴把她抱得很緊,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沈聽池,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痛惜,仿佛心都要碎了。她胡亂抹了把臉上的眼淚,想問女兒過得好不好,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還有什么意義呢?她過得明明那么不好。
自己十月懷胎的女兒受了這么多欺負(fù),林琴再次回到爺爺奶奶家時,家里爆發(fā)了劇烈的爭吵。很多話沈聽池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記得林琴說得鏗鏘有力,無比堅定:“我不要你們養(yǎng),我自己來養(yǎng)!”
那是林琴第一次為她發(fā)火。在重重壓力下,林琴把女兒接回了身邊。那時沈平和林琴幾乎天天吵架,可每次看到沈聽池小心翼翼、下意識躲避的模樣,林琴心里就像被無數(shù)根細針扎著,密密麻麻地疼。那一刻她就發(fā)誓,不管多難,都要親自把女兒養(yǎng)大。
看著沈聽池一點點長大,交到新朋友,性格越來越開朗,林琴就覺得當(dāng)初的選擇沒有錯。
后來,林琴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趟,生下了弟弟沈煜。從那以后,所有人都變了,他們露出了林琴從未見過的慈祥,一大家子圍著弟弟轉(zhuǎn)的模樣,在沈聽池眼里格外刺眼。
可那個為了生沈煜差點死掉的林琴,他們卻毫不關(guān)心??粗〈采夏樕n白的母親,沈聽池第一次哭了,哭得喘不上氣。
可是林琴也變了,那一刻她的眼神里只有沈煜,沈聽池的哭聲漸漸停止了,以后任何的痛都沒有這一刻來得痛徹心扉,她愛她的女兒,但更愛她的兒子。
她記得林琴第二次發(fā)火是個冬天?;蛟S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奶奶生病了,爺爺又摔斷了腿,需要人去鄉(xiāng)下照顧。林琴要照顧弟弟,沈平忙著干活,大家又想起了沈聽池,讓她去幫忙照顧。
沈聽池一動不動,干脆利落地拒絕:“不要?!?/p>
沈平卻生氣了,氣沖沖地沖進來指責(zé)她,惡狠狠地吼道:“你這個白眼狼!你奶奶對你那么好,去照顧一下都不愿意?”
沈聽池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下意識反駁:“好?小時候?qū)ξ曳谴蚣戳R,那叫好嗎?”
奶奶的臉立刻沉了下去,酸溜溜地說:“這么小就知道記仇,白眼狼!我老婆子也不需要誰照顧!”
她說著就要走,見沈聽池還是不為所動,沈平急了,一巴掌扇在她臉上。臉上火辣辣地疼,沈平語氣更重了,指著她的鼻子:“老子再問你一遍,去不去照顧你奶奶?”
“不要。”
下一秒,沈聽池被連拖帶拽地甩到門外,大門被狠狠關(guān)上,沒有一個人出來勸。那時正是冬天,凜冽的寒風(fēng)呼呼地吹著,冷得沈聽池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身上只穿了件單薄的衣裳,不由得裹緊了衣服,在院子里漫無目的地走動。
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卻沒有一個人為這個小女孩的委屈停留、安慰——其實她也不需要。這時有兩個人影走到她身旁,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稚嫩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喊著她的名字。
是林彥,他把身上的厚衣服脫下來搭在她身上,問道:“這么冷的天,怎么在外面?感冒了怎么辦?你這是怎么了?”
被打了,被趕出來了……沈聽池沒哭,還像沒事人一樣:“沒什么,就是家里出了點小事?!?/p>
過了會兒,林琴買完菜回來,看到沈聽池,下意識擔(dān)心地問:“這么冷的天,你怎么在外面?”
沈聽池說:“奶奶來了,她生病了,要我去鄉(xiāng)下照顧她。”
林琴拉著沈聽池往回走,再次和一大家子吵了起來。她眼神仇視地看著他們,這些年女兒受的苦,她一點都沒忘,憋著一股氣吼道:“沈平,你好狠的心!要我女兒去照顧打她罵她的人?除非我死了!”
沈平一巴掌扇在林琴臉上,林琴直接拿起了菜刀——那一次,她又拼盡全力維護了自己的女兒,她的愛變了,好像又沒變,沒有沈煜時林琴會毫無保留地愛她,可是在沈煜在的時候,她的愛會讓步。
隔壁的爭吵聲把沈聽池的思緒拉了回來。生了沈煜后,林琴身體一直不好,被逼著照顧孩子,沒了工作,如今也沒人再要她干活,日子過得卑微。
林琴一直是被封建禮儀教導(dǎo)下的女兒,那些思想已經(jīng)深入骨髓,改不掉了。以前沈聽池總覺得和林琴談話像隔了一座大山,將她們隔絕起來,她怎么也和她講不通。
家務(wù)她總覺得是女兒該做的,離婚是一件很丟臉的事,可她明明過得那么痛苦;覺得在家相夫教子是女人的歸宿,放棄了工作,現(xiàn)在過著搖尾乞憐的生活,過得那么難。
在大事上,毋庸置疑,林琴永遠是站在她這邊的,可是小事上也會下意識地偏向沈煜,從她拼了半條命也要生沈煜就知道。
沈聽池曾經(jīng)恨過林琴,一件件不公平的事,她叫沈聽池不要那么記仇,讓沈聽池要讓著沈煜,沈煜可以什么都不做,可沈聽池必須要做,跟她一遍遍嘶吼,她聽不見。
她不像沈平那樣壞得徹底,讓沈聽池全然可以恨,甚至打一架,可對于林琴,沈聽池愛她,舍不得。在這個陰暗潮濕的家里,也只有她給了沈聽池唯一的溫暖,是所有無言的母愛。在那樣的教導(dǎo)和逼迫下,林琴還這樣愛自己,其實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所以沈聽池釋懷了,也不恨了。
不知過了多久,吵鬧聲漸漸平息??粗蜢系男滞蚰莻€上私立學(xué)校、常年空著的大房間,再看看那間狹小的雜物間,她應(yīng)該什么都知道,卻無力改變,神色復(fù)雜地看著沈聽池,輕聲道:“池池,我……”
話還沒有說完,沈聽池說:“我不怪你,我也沒有資格怪你,這么多年你也應(yīng)該很辛苦吧。”
星期一是個大晴天,陽光在課桌上投下明亮的光影,晃得人眼睫一顫,光斑落在了課本上。抬頭望去,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帶著些困倦又迎來了新的一周。
大課間,舉行升旗儀式,太陽當(dāng)空照,這么多人站著像被扔進火爐般。沈聽池不停地扯著衣領(lǐng)扇風(fēng),空氣中彌漫著熱而悶的氣息,像出水的魚有一種窒息感,讓人什么都聽不進去,只想快點走,這次剛好輪到她們班策劃。
沈聽池原本對這些興致缺缺,突然一聲字正腔圓的清越的少年聲傳了過來,吸引了一眾人,包括她。目光在攢動的人頭上方停留,發(fā)現(xiàn)演講的人是顧辭澤。
校服襯得整個人挺拔又利落,背挺得筆直,他人長得很周正,整場演講全程都自信大方,看起來是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不得不說,有些人就是很會長,引人注目。
上午的最后一堂課,曉麗被老師留下來了,出來時發(fā)現(xiàn)教室空無一人??粗帐幨幍慕淌遥鯐喳愋牡茁鹦┬∈?,原本她的心思比較敏感,忍不住多想,有些魂不守舍地回到座位放了書,上面寫著一個小紙條說:“我們先去打飯了。”
王曉麗一路上走著,不由得想起初中時候的一些往事,她是班里的透明人,很少說話,不表現(xiàn)自己,甚至一個學(xué)期下來,別人連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只有幾個人愿意和她玩,一開始王曉麗很開心,直到她系鞋帶時她們也不等她,甚至連她沒跟過來都沒有發(fā)現(xiàn),卻一直使喚她,她好像只會在她們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
這個想法讓王曉麗心里沒緣由地慌張起來,來到食堂,沈聽池?zé)崆榈亟o她打招呼,看到餐桌上有三份飯時,她們還沒有動,她們在等自己嗎?王曉麗小心地詢問道:“你們幫我打了飯的嗎?”
“當(dāng)然。”沈聽池繼續(xù)解釋道,“對不起啊,我們不是故意不等你的,我怕后面都是剩菜了,所以才先走了?!?/p>
王曉麗像是有什么東西堵在喉嚨,心頭為之一顫,眼神里的光一點點亮了起來,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感涌上心頭,開不了口,只一個勁地?fù)u頭。
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在說話,沈聽池特別照顧王曉麗的情緒,聊起話題總是會帶她。后來王曉麗膽子大了,準(zhǔn)備說什么,被一個話題插了過去。話題過后,沈聽池和季挽齊刷刷地看著她說:“你剛才要說什么?”
王曉麗捏著筷子的手一頓,道:“就是……”
原本被在乎是這種感覺。原本王曉麗以為,像她這樣的性格永遠不會有好朋友,可她遇見了沈聽池,她像一個小太陽溫暖著身邊的人,沒想到像她這樣的人也能被溫暖。
沈聽池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下午,王曉麗月經(jīng)來了,一直捂著肚子趴在桌子上,疼得面色蒼白,冷汗直流。王曉麗原本以為過一會兒就好了,結(jié)果更痛了。
沈聽池注意到了,給了她暖寶寶,給她接了熱水,看著她在旁邊說關(guān)切的話語。明明疼得要死,可是王曉麗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沈聽池替她請了假,背著她去寢室休息。在她的背上,有著淡淡的洗衣粉味,莫名的安心?;蛟S是疼得腦子都不好使了,眼淚控制不住地落了下來,砸到了沈聽池的脖子上。溫?zé)岬母杏X讓沈聽池很著急,道:“疼哭了嗎?”
王曉麗的聲音帶著哽咽,說:“沒有,就是太謝謝你了,從來沒有一個人對我這么好?!?/p>
沈聽池說:“我不算好,以后會有更多對你好的人,因為你是一個超級厲害的人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