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一塊浸透了水的黑布,壓得整個南城喘不過氣。我叫許環(huán)蝶,剛把警車停在老城區(qū)巷口,褲腳就已經濕了大半。對講機里傳來隊長的聲音,說這里出了命案,死者是個獨居老人,報案人是他的遠房侄子。
“環(huán)蝶,這邊。”
孟懿德的聲音從巷子里飄過來,帶著點被雨打濕的悶沉。他穿著深色沖鋒衣,正蹲在警戒線邊看什么,側臉在路燈下顯得棱角分明。我們在同一個刑偵隊待了五年,他總能在我還沒理清頭緒時,先抓住些奇怪的細節(jié)。
“死者劉成,六十九歲,退休工人?!泵宪驳缕鹕磉f給我手套,“報案的侄子叫劉志,說是今天來送些水果,發(fā)現(xiàn)門沒鎖,進來就看見人倒在客廳,胸口插著把水果刀?!?/p>
我跟著他走進屋,一股混雜著雨水和血腥味的氣息撲面而來。老人趴在紅木茶幾旁,背對著門口,姿勢扭曲。茶幾上的玻璃杯碎了一地,旁邊散落著幾個蘋果,其中一個滾到了沙發(fā)底下,表皮還沾著新鮮的泥土。
“初步判斷死亡時間在昨晚十點到凌晨兩點之間?!泵宪驳轮钢厣系哪_印,“屋里有陌生人的鞋印,從門口一直到客廳,然后原路返回??闯叽缦袷悄行裕氖淮a左右?!?/p>
我蹲下身,注意到老人手里攥著什么,指甲幾乎嵌進掌心。小心翼翼掰開后,發(fā)現(xiàn)是半張撕爛的照片,上面能看到一個年輕女人的側臉,背景像是老廠房。
“劉志在哪?”我問。
“在外面做筆錄。”孟懿德眉頭微蹙,“他說最近老人情緒不太好,因為上個月工廠拆遷的事,跟以前的老同事吵過幾次架?!?/p>
第二天雨停了,我們去了老人原來工作的紡織廠。拆遷辦的人說,劉成是少數(shù)幾個不肯簽字的老職工,為此跟負責協(xié)調的副廠長張濤鬧得很兇,前幾天還在廠里跟人動了手。
“張濤?”我翻著筆錄,“他有不在場證明嗎?”
“有?!泵宪驳虑昧饲秒娔X屏幕,“昨晚他在外地開會,有酒店監(jiān)控和同事作證?!?/p>
線索似乎斷了。直到法醫(yī)那邊傳來消息,說劉成胃里有安眠藥成分,劑量不足以致命,但足以讓人昏迷。而那把水果刀上的指紋,除了死者,只有報案人劉志的。
“劉志有問題?”我看著審訊室里那個一臉憔悴的男人,他反復強調自己是早上才來的,碰刀子只是因為太害怕。
孟懿德沒說話,拿著那張撕爛的照片去了檔案室。下午他回來時,臉色很沉:“照片上的女人叫林秀,是劉成的女兒,二十年前失蹤了,一直沒找到。當年負責案子的老警察說,林秀失蹤前,跟一個叫趙強的男人走得很近,而趙強,三年前死于一場車禍。”
“趙強……”我忽然想起什么,“張濤的檔案里寫著,他以前跟趙強是鄰居。”
我們再次找到張濤時,他正在辦公室整理拆遷文件。聽到趙強的名字,他握著筆的手頓了一下,指節(jié)泛白。
“劉成一直覺得是趙強拐走了他女兒。”張濤嘆了口氣,“其實不是。林秀當年是跟人跑了,去了南方,趙強只是幫她傳過幾次信。后來林秀病死了,趙強怕劉成受不了,就一直瞞著,結果自己心里壓太大,喝酒開車出了意外?!?/p>
“那劉成是怎么死的?”我追問。
張濤沉默了很久,從抽屜里拿出一張藥瓶照片:“這是我上個月給劉成的安眠藥。他總說睡不著,念叨著女兒。那天我來勸他簽字,看見他把自己鎖在屋里,桌上放著這瓶藥,還有一張林秀的死亡證明——不知道他從哪找到的。”
他頓了頓,聲音發(fā)?。骸拔遗滤鍪?,沒敢走。半夜聽見屋里有動靜,推門進去,就看見他趴在桌上,手里攥著半張照片,胸口插著刀……我當時慌了,想著劉志早上會來,就趕緊走了?!?/p>
“刀上為什么會有劉志的指紋?”孟懿德忽然開口。
張濤愣了愣:“可能是……劉志以前來的時候,碰過那把刀吧?!?/p>
案子到這里似乎清晰了:劉成得知女兒死訊,又不愿拆遷,選擇了自殺。張濤怕惹麻煩,隱瞞了現(xiàn)場。而劉志,只是個被牽連的報案人。
可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回到隊里,我反復看著現(xiàn)場照片,忽然停在那個滾到沙發(fā)底下的蘋果上——表皮的泥土里,混著一點暗紅色的顆粒。
“孟懿德,你看這個?!?/p>
他湊近屏幕,忽然眼神一凜:“是鐵銹?!?/p>
我們立刻申請重新勘察現(xiàn)場,在沙發(fā)底下找到了一小塊沾著泥土的鐵皮,上面的銹跡和蘋果上的完全吻合。而這種鐵皮,只在紡織廠舊倉庫的貨架上用過。
“張濤說他那晚在門口守著,沒進過屋。”我盯著鐵皮,“那這東西怎么會出現(xiàn)在沙發(fā)底下?”
再次審訊張濤時,他終于扛不住了。
“那天我進去的時候,劉成還活著。”他低著頭,聲音抖得厲害,“他說要去找林秀,讓我別攔著。我跟他吵起來,推了他一把,他沒站穩(wěn),撞在茶幾角上,頭破了……我當時嚇瘋了,看見桌上的水果刀,就……就想偽裝成自殺?!?/p>
他頓了頓,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以為這樣就沒人知道了??晌覜]想到,他胸口的刀是自己插進去的——他還有氣,抓著我的手,把刀往自己胸口按……他說,這樣我就不會被判刑了,他也能安心走了?!?/p>
“那鐵皮呢?”
“是我?guī)нM去的?!睆垵]上眼,“我那天來的時候,從倉庫貨架上蹭到的泥土,掉在了門口。進屋的時候不小心踢到沙發(fā)底下了。”
案子結了。張濤因過失致人死亡被起訴,但考慮到劉成的自傷行為,量刑會減輕。劉志洗清了嫌疑,只是每次提起叔叔,眼里總帶著愧疚。
我和孟懿德走出法院時,陽光正好。
“所以,兇手不是兇手,殺人犯也死了。”我輕聲說。
孟懿德嗯了一聲,看著遠處的老城區(qū):“或許劉成到最后都在護著誰。無論是女兒,還是那個騙了他多年的趙強,甚至是失手推了他的張濤?!?/p>
風里帶著拆遷區(qū)的塵土味,像一場遲到了二十年的告別。我忽然想起劉成手里那半張照片,另一半,大概是被他藏起來了,藏在一個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和對女兒的念想一起。
案子結了,但我和孟懿德都沒覺得輕松。張濤的判決還沒下來,劉志每周都會來隊里問進展,手里總提著一兜蘋果,說是叔叔生前最愛吃的。 “許警官,孟警官,”他把蘋果放在桌上,搓著手有些局促,“我整理叔叔遺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個本子,不知道對案子有沒有用?!?本子是牛皮封面的,邊角磨得發(fā)毛。翻開第一頁,是劉成娟秀的字跡,記著1998年的事——那年林秀才十六歲,總偷偷往紡織廠的倉庫跑,說里面有“會發(fā)光的蜘蛛網”。
“發(fā)光的蜘蛛網?”我和孟懿德對視一眼。 往后翻,字跡越來越潦草,大多是對女兒的思念。直到最后幾頁,忽然出現(xiàn)了幾行歪斜的字:“倉庫角落,磚松動。秀的信,藏在那。趙強沒說謊,是我錯怪他了?!?我們立刻帶著劉志去了紡織廠舊倉庫。拆遷隊還沒動這里,空氣里飄著棉絮和霉味。按本子上的記號,在墻角找到一塊松動的磚,里面果然藏著一沓信。 全是林秀寫的。 “爸,我在南方挺好的,這里的花一年四季都開?!?/p>
“趙強哥說您又生我氣了,您別罵他,是我自己要走的。”“我得了病,治不好了。爸,對不起,不能給您養(yǎng)老了?!薄摆w強哥說要告訴您,我不讓。您要是知道了,肯定會哭的。” 最后一封信的結尾,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笑臉,旁邊寫著:“爸,倉庫的蜘蛛網其實是陽光照進來的樣子,我以前總騙您?!?
劉志看著信,眼淚掉在信封上:“叔叔總說妹妹是被人拐走的,原來她是自己走的……他恨了趙強那么多年,到頭來,趙強是在幫妹妹瞞著他?!?孟懿德忽然蹲下身,在藏信的磚縫里摸出個東西——是半枚生銹的鐵鑰匙,上面刻著個“秀”字。 “這是倉庫的鑰匙?”我問。 劉志搖搖頭:“我從沒見過?!?我們拿著鑰匙去了檔案室,查到倉庫以前有個小隔間,是林秀當學徒時的儲物柜,鑰匙早就丟了。拆遷隊明天就要拆倉庫,我們趕緊申請去打開隔間。 柜門打開的瞬間,我愣住了。里面沒有貴重東西,只有個舊木箱,裝著林秀的校服、幾本課本,還有一雙繡了一半的布鞋——針腳歪歪扭扭
像極了信尾的笑臉。 箱子底下壓著一張照片,是林秀和趙強的合影。兩人站在倉庫門口,林秀手里舉著個玻璃瓶,里面裝著一團“蜘蛛網”——其實是陽光透過棉絮照出的光斑。 “趙強不是殺人犯,也不是騙子?!泵宪驳驴粗掌?,聲音很輕,“他只是個想護著兩個人的普通人?!?回去的路上,劉志忽然說:“我知道刀上為什么有我的指紋了?!?他說,去年過年,他來給叔叔送年貨,看見那把水果刀放在茶幾上,刀刃松了,就順手緊了緊刀柄。“
當時叔叔還笑我,說男孩子手巧沒用,得踏實。” 原來如此。所謂的“兇手指紋”,不過是晚輩一次無心的幫忙。 一周后,張濤的判決下來了,緩刑兩年。他來隊里道謝時,手里拿著件東西——是從劉成屋里找到的另一半照片,拼起來正是林秀的全貌,眉眼像極了劉成。 “他到最后,還是想看著女兒的。”張濤把照片放在桌上,“我對不起他,也對不起趙強。當年要是我早點說實話,或許……” 或許劉成不會活在仇恨里,趙強不會酗酒身亡,他自己也不會失手釀下大錯??墒郎蠜]有或許。 我和孟懿德又去了趟老城區(qū)。拆遷隊正在清理廢墟,劉成的老房子已經拆了一半,露出里面斑駁的墻。墻上貼著張泛黃的獎狀,是林秀小學得的“三好學生”。 孟懿德忽然指著墻角:“你看?!?那里有個淺淺的刻痕,是小孩子的筆跡,寫著“秀到此一游”,旁邊畫著個歪歪扭扭的蝴蝶。 “像不像你的名字?”
他轉頭看我。 我愣了愣,忽然笑了。許環(huán)蝶,環(huán)蝶,繞了一圈的蝴蝶,最后總會飛回原地。 風卷起地上的塵土,混著陽光落在刻痕上,像極了林秀說的“會發(fā)光的蜘蛛網”
遠處傳來拆遷隊的吆喝聲,舊的故事正在被清理,而那些藏在時光里的愛與愧疚,大概會永遠留在這片土地上。 “回去吧。”孟懿德拍了拍我的肩。 我點點頭,轉身時,看見廢墟上落了只白蝴蝶,停在那半張獎狀上,翅膀閃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