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見信如面。

鐵原的夜終于熬到了盡頭，天邊正滲出一線金黃。炮聲停了，只有零星槍聲刺破寂靜，倒襯得懷表滴答聲格外清晰。我掏出它貼著耳朵聽了聽——走得很穩(wěn)當(dāng)，好像您當(dāng)年在北平雪夜里抱著我挨家叩門時的心跳。

昨兒夢見北平了，爹，夢里還是那股熟悉的油墨，沉甸甸壓著鼻子。我總踮著腳把您那些“危險”書本塞進炕洞，您總說我莽撞，可您瞧，五歲我便能分辨出誰是自己人，十歲揣著情報在鬼子眼皮下蹦蹦跳跳——那次把他們引進雷區(qū)，心里痛快極了！您說過，有些路，總得有人去闖。這次，我穩(wěn)當(dāng)著呢，您莫擔(dān)心。

手邊信紙染了一小塊暗紅，是方才幫小劉包扎時蹭上的。這孩子才十七，想家想得偷偷抹淚，我笨手笨腳替他縫補磨破的襪子，倒惹得他破涕為笑。爹，我常想起四五年勝利那天，滿街喧騰震得耳朵響。您破天荒買了支糖葫蘆塞給我，那裹著糖殼的山楂真甜啊，甜得舌尖發(fā)顫。后來才知道，那日您懷里還揣著許多永遠無法投遞的家書……糖的甜混著信的苦，那滋味，我如今才算是真懂了。

您塞給我的這老懷表，真結(jié)實。炮火震天響，它在我這粗布軍裝口袋里，嘀嗒嘀嗒，跟咱家窗根底下那老座鐘一個樣，聽著叫人安心。您總說“長夜終盡，晨光將至”，給我取這名字，是盼頭。我這兒守著鐵原這道口子，眼前是戰(zhàn)火，是焦土，可耳朵里聽著這嘀嗒聲，心里就格外平兒。爹，我信，我死命地信！咱守在這兒，守的就是您念叨了一輩子的那個“晨”。我親眼見過鄉(xiāng)親們送我們過江的眼神，那盼頭兒，沉甸甸的，壓在肩頭，也烙在心里。我們多頂住一陣子，那真正的、亮堂堂的晨光，就能早點兒照到咱家園子的老棗樹上頭。

懷表沉甸甸地貼著心口，黃銅殼子早被焐得溫?zé)?。離家那日您將它按進我手心，哽著，眼里滿是淚花，只反復(fù)叮囑：“一定……要回來?！?爹，我記著呢。等打完仗，等晨光真正亮起來那天，俺要坐在咱家灑滿陽光的炕頭上，慢慢給您講朝鮮的山水，講戰(zhàn)友們的笑樣兒，講這表針如何在槍炮聲里分秒不差地向前走……鐵原的晨光已驅(qū)散了黑暗，爹，長夜終盡，我們離天亮不遠了。爹

附錄

致終晨同志的父親：

老伯，您好！

我是終晨同志的戰(zhàn)友，63軍189師566團二連金鐘銘。提筆的手抖得厲害，土和血混著硝煙，可這封信，我必須替她寫完。終晨同志……她走了。今天凌晨，鐵原的天將亮未亮，炮彈的呼嘯聲像惡鬼在頭頂嚎叫。終晨同志那時正趴在戰(zhàn)壕邊沿，警惕地注視著前方。她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敵人坦克履帶卷起的滾滾煙塵，比誰反應(yīng)都快，猛地直起身，用盡全身力氣朝我們嘶喊：“快！敵人進攻了！進掩體——！”那聲音又急又亮，像一把刀劈開了死亡的陰霾。

就在她喊出最后一個字的瞬間，一發(fā)炮彈……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炸開了。巨大的氣浪和火光猛地吞噬了她站的位置。我們眼睜睜看著……看著她像一片被狂風(fēng)扯碎的葉子在煙霧之中倒了下去……可她最后那聲喊，救了全連！同志們幾乎是在爆炸響起的同時，下意識地縮回了掩體深處！如果不是她，傷亡……莫敢想啊！

等炮火稀落，我們冒著還在落下的炮彈碎片沖過去……終晨同志已經(jīng)……她靜靜地躺在焦黑的泥土里，額角那縷總像傷疤一樣的黑發(fā)被血浸透了，貼在蒼白的臉頰上，嘴角卻似乎還凝著一點慣常的、快活又堅定的笑意。她手里還緊緊攥著您給她的那塊舊懷表，表殼被彈片崩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老伯，那表針，永遠停在了五點三十一分——鐵原的晨光，剛剛開始驅(qū)散黑暗，照亮陣地上彌漫的硝煙，卻沒能再照亮她的眼睛……

我們找到了這張沒寫完的信紙，就在她倒下的地方，被焦土半掩著。信紙上那個沒寫完的“爹”字，暈開墨痕旁，還染著一點她的血跡……看著那熟悉的、帶著點孩子氣的筆跡，我們這些活下來的人，眼淚混著臉上的灰土往下淌。老伯，您莫知道，終晨同志在我們心里，是那么好的一個人！她總是那么機靈，眼神亮亮的，像只警惕又勇敢的小鹿；她講起您，講起北平的小院，講起小時候藏“危險品”的事，眼睛就笑得瞇起來，像個真正的小孩子?？缮狭藨?zhàn)場，她又比誰都沉著、勇敢，是大家心里最可靠的“破曉信使”。

我們按照她的心愿，把她的懷表，還有這封染著她血跡、沒寫完的家書，包好了，托付給向后轉(zhuǎn)運傷員的同志。他們說會想辦法送到后方，送到您手上。老伯，您千萬……千萬要保重身體！終晨同志她……她是為了守住咱們盼了一輩子的那個希望才倒下的！我們懂！她盼著回去給您講故事講朝鮮山水，盼著勝利那天，真正的晨光能亮堂堂地照在咱們家園子的老棗樹上！這盼頭，這血債，我們活著的人替她記著！我們一定打敗敵人！守住她用命換來的時間！等勝利了，等漫山遍野的山楂紅了的時候，我們……我們替她去看您！

全體堅守鐵原的戰(zhàn)士 泣告

1951年6月10日 于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的鐵原

#國擬印象體#長夜終盡晨光將至#金家三兄妹